转眼间,便到了酒宴这日。
天还未大亮,村子里的几名妇人便早早地赶来帮忙张罗。
依循他们这边的习俗,家道殷实的,会给予一些银钱作为贺礼;而条件稍显拮据的,则会带着自家亲手制作的物件聊表心意。
这不,村里的木匠朱小福就抱来了自己亲手制作的马槽,可他却迟迟没敢迈入,只是在院外徘徊。他穿得实在太过破旧,也怕他们会不喜欢自己送的这份贺礼。
朱小福的身世颇为坎坷,五岁那年被师傅朱匠人从路边捡了回来。朱匠人一生穷困,到老都未能成亲,当看到路边快饿死的朱小福时,便将他带了回来,想着老了能有个送终的人。
还特意给他取了个“福”字,希望他是有福之人,并传授了他木匠手艺,让他得以立足。
“小福啊,怎么站这儿了?快进去啊!”一村民抱着盆自家做的蒸饼,说完后,乐呵呵地走进了院。正在院里招呼的宋廉,见状忙热情地迎了过来。
彼此寒暄了几句,将人安排好后,他便朝着院门走去了。
“你这孩子,站多久了,也不吱声。”宋廉笑着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进门,“快,快进来!”
朱小福腼腆地迈了两步,红着脸,举了举手中的马槽,“宋叔,这……这是我做的。”
“唉哟,咱家正缺这个呢,你这孩子真是太有心了!”宋廉接过来瞧了两眼,满口称赞,拉起他就往院里走,边走边朝着厨房喊道:“玉盘,玉盘啊,你快来看看,小福这马槽做得可真好!”
几息之后,宋玉盘从厨房走出,拍了拍身上沾的草屑。
宋廉言简意赅地为二人互相做了引荐,他拍了拍朱小福的肩膀,眼中满是鼓励之意,随后便转身去招呼旁人了。
朱小福手工很好,外里刨得十分光滑,马槽整体呈红褐色,表面一层浅色条纹,边角上还巧妙地雕刻了缠绕的古藤。
“果真不错,这是你做的?”宋玉盘摩挲着马槽问道。
“嗯,之前在河道中捡回一些木材,放后院好久了,实在不知送些什么,便想起你们回村时是骑着马的,就做了这马槽,想着你们兴许用得上。”
见宋玉盘是真心喜欢,朱小福心中的忐忑稍稍平复了些。
“谢了,小福哥,你费心了!”宋玉盘说着,又想起了另一桩事,他紧接着问道:“对了,不知小福哥最近可忙?家里正计划着扩建几间屋子,需要添置一些家具。”
“不忙不忙,我完全有时间!”朱小福忙不迭地摆手,音量都不由得提高了几分,“具体需要什么,你尽管跟我说,桌椅条案我都可以。我这边还有一些简单的样式,或者你可以自行提供图样,若有什么细节上的要求,也可尽管与我说,我定会悉心制作,精益求精,指定不比这个差。”
朱小福激动坏了,这可是笔大单子,寻常人家鲜少会做大件,因而他这些年并未赚到什么钱。
“那行,至于价钱,你该怎么算怎么算,莫要因为是乡里乡亲就少要,毕竟也是你辛苦所得,没道理让别人占便宜不是。回头我试着画几个图样,你先看看。”
宋玉盘沉吟片刻,“不知工具方面可有要补充的?”
“不用不用,碾子、墨斗这些家中都是现成的,都是师傅生前精挑细选出来的,用起来极为称手,无需再添置新的了。”
这人还挺实在,宋玉盘不由生出几分好感。从钱袋中取出两枚十两的银锭,递予对方,“只带了这些,你先暂且收下,多退少补。木材,这种就挺好,如若不够,你只管挑选最好的便是,不用替我省钱。”
两人很快便敲定好了其他事项,直至宋玉盘离开,朱小福还如坠云雾不敢相信。
随着村民们的陆续到来,小院逐渐变得热闹。
宋玉盘见厨房没他什么事儿了,又不想应对那繁琐的客套,便独自来到了院角,朝着陈溪家的方向远远眺望。
“大哥,你这是……在等人?”
“……”
宋玉怀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自己身边,脸上还挂着似笑非笑的神情。宋玉盘不答反问,“你不是去给玉瑾帮忙了?怎么有空过来?”
“自然是放心不下大哥,怕你孤身一人闷得慌,再者说……”宋玉怀回头看了一眼,“他哪里需要我帮忙?”
宋玉盘也顺着宋玉怀的视线往后望去,只见宋玉瑾在一群热情婶子们的簇拥下正在杀鸡。他的手法干脆利落,恍若行云流水,引得婶子们连连称奇,很快便迷失在了此起彼伏的赞叹声中。
磨刀霍霍,又往院中那头羊那儿去了。
二人默默地又转回了头。
“大哥,如今你也二十有四了,旁人家像你这般大的,孩子都能打酱油了,婶子迟早会与你提及终身大事的。”
宋玉盘转头看他,似有些不解。只听宋玉怀继续说道:“这可是关乎你一辈子的大事,做兄弟的,实在不愿见你日后后悔。咱们都是经历过战场生死之人,命都可以随时抛开,还用担心那些世俗吗?
“有些路,或许很难走,可若不踏出那一步,试问又怎知前路的风景如何?”
“……你,你知道?”
宋玉怀忽而一笑,“大哥,我们是同类!”
宋玉盘默然良久,欲言又止了半天。最终,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凝重地看着宋玉怀说道:“玉怀啊,自结拜那日起,我便将你视作我一辈子的兄弟。你很好,真的很好!”
面对对方脸上逐渐浮现出的困惑,他继续忍痛说道:“你是个好人,我也很珍惜我们之间的兄弟情分。可是,玉怀,大哥对你真的没有那个意思。”
见宋玉盘下意识地拢了拢衣襟,宋玉怀不禁深吸一口气,然后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
就多余关心他!
自那日宋玉盘拉着陈溪离去之后,宋玉怀便隐隐有些担忧,怕他大哥意识到自己的异样后会难以接受,因而特意趁着今日纷事繁杂,便想着悄悄开导开导他。
总之……
罢了,人没事就行。
*
“玉树,你将这食盒给老太公送去,路上慢着点,当心别撒了。”颂氏将食盒的盖子轻轻合上,又擦了擦食盒外面沾到的油水。
老太公因年事已高,牙口不好,因而颂氏特地为他单独备了一份。
宋玉树正在灶台后添火,闻言应了一声,刚准备去打水洗手,却见宋玉盘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阿娘,我去吧,他读书累,让他歇会儿。”不等颂氏说话,宋玉盘喜滋滋地捧起食盒,朝着记忆中的徐家奔去。
送完食盒,他也没有多留,随意听了几句老太公的教诲 ,便寻了个由头匆匆离开,直奔陈溪家而去。
陈溪家院门紧闭,敲了半天也不见人来开门,他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倏然觉得有些委屈。
席间,众人推杯换盏,把酒言欢,喜气洋洋的气氛好似过年一般。
而在这片欢声笑语中,宋玉盘却如同一座孤岛,独立于喧嚣的洪流之外。陈溪的缺席,让他憋屈到了极点,可即便如此,他也没忘在上桌前,盛上满满一大盆肉菜偷偷藏进自己房中。
觥筹交错间——
“哎哟,咱家还来巧了,赶上摆席了!”
只见院外,不知何时停驻了两列佩剑悬刀、骑着高头大马的兵卫。而领头的兵卫身后,华丽的马车上被扶下来一人,那人身着红锦戏狮长衫,着实贵气。虽已步入中年,但容颜依旧,眉宇间更添了几分沉稳与睿智。
众人瞬间噤声,纷纷不安地站了起来。
宋玉盘示意众人坐回原位,给宋廉递了个安心的眼神,然后起身与宋玉怀、宋玉瑾一同迎了过去。
“杜公公,一路辛劳!”宋玉盘微一颔首。
“哎哟,侯爷,万万使不得,这可折煞咱家了!”杜公公一边谦逊回应,一边恭敬地朝宋玉盘施了个礼。
“咱家给侯爷请安了!”
宋玉盘伸手虚扶了一把,“公公请起,闾巷草野,公公无需多礼!”趁着扶人的间隙,宋玉盘偷偷往杜公公的袖子底下塞了几张银票。
杜公公见状,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侯爷客气,能接到侯爷这趟差事,是咱家莫大的荣幸!只是您这脚程实在太快,咱家紧赶慢赶,还是落下了一大截儿。”
宋玉盘笑笑,“本侯思乡心切,倒是叫公公见笑了。”
“怎会,侯爷尊亲贵重,便是圣上都为之动容呢!”杜公公笑道:“此番受赏的众将士中,唯独侯爷的赏赐是由乘皇卫亲自护送,这可是天下独一份的殊荣,从未有过的事儿,足见圣上对侯爷的重视。”
“公公说的是,多谢公公提点!”
颂氏安抚住宋玉树,还是不放心地与宋廉跟了过来,他们恰巧听到杜公公这话,皆是心头一惊。但旋即,宋廉便迅速镇定下来,因为他注意到,杜公公正朝着他们二人走来。
杜公公看着他们,含笑的眸中闪过一丝精明与洞察,“这二位,想必便是令尊令慈吧!果真是剑眉星目,兰质蕙心,难怪能教导出侯爷这般英勇枭雄!”
颂氏微微福身。宋廉也拱了拱手,拘谨又不安地回道:“公公谬赞,小老儿实在惭愧!”
杜公公示意二人不必多礼,“老大人,您过谦了。侯爷英勇果敢,实乃我红南国之一代瑰宝!这辉煌的背后,您与夫人自然也是功不可没。”
宋廉惶恐,二人连忙再次行礼道谢。
待几人寒暄的差不多时,早已按捺不住的知县陈有礼,连忙上前一步,“下官武安知县陈有礼,携县丞方远、县尉吕义以及主簿周之恒特此前来拜见侯爷。”
宋玉盘:“各位大人快快请起,不知大人今日到访,未能出门迎接,还望大人莫怪。”
“侯爷言重,下官今日才收到文书,故而冒昧登门打扰,实在是唐突之至,万望侯爷恕罪则个!”
又是一番你来我往的客套寒暄之后,宋玉盘终于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长气。那些繁文缛节,如同沉甸甸的枷锁,无形地将人束缚,着实令他生厌!
他努力维持着面上的笑容,引着众人往堂屋走去。
“天哪!适才擦肩而过的,竟是知县大人,知县大人竟然来咱们村了!”
“领头的那位是公公哎,你们看那些护卫,好生气派,穿的可真好看。”
“方才他们称玉盘什么……侯爷?是天子封得那种侯爷吗?”
“肯定是了,不然怎会有这般讲究的排场!”
……
杜公公在箱匮搬进堂屋后不久,便起身告辞了,由陈知县随同前往驿站。
期间,宋玉盘回屋又取了些银子,然却遭到了陈知县的婉言谢绝。对方那满眼的坦荡与坚定,倒让宋玉盘有几分不自在起来,不禁将对方重新审视了一番。
在外久了,宋玉盘深知人情的重要性。
先不说陈知县乃是京官出任的一城主官,就杜公公,那也是御驾前的近侍宦官。虽未掌握实权,却因其独特的地位,有时随便一句话,便能扭转乾坤,比千军万马还要管用。
这类人物看似微不足道,实则却举重若轻,影响深远。
宋玉盘将人送至村口才转身回去。回来时,脚步不自主地又拐去了陈溪家,可那扇院门依然紧锁,这让他不由得再次烦闷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