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芪觉得这会儿的宋玉盘着实稀奇。往日里,总是一副粘人模样,今日这么久没见,竟然没粘着陈溪一道同去。
且看那一脸的神采奕奕,哪里像是需要休息的样子。
不过他也并未深究,难不成,宋玉盘还能因他整日与陈溪待在一处,心生醋意害他不成。这般想着,他不禁觉得有些好笑,只是这笑意很快便在他脸上凝住。
应——
该——
不至于吧!!
这时,正沉浸在臆断中的黄芪被几声敲桌声给唤了回来。他抬眼望去,只见原本坐在一旁的宋玉盘,不知何时竟然来到了自己面前。
“想什么呢?喊你好几声都没反应。”
“没……没什么!” 黄芪晃了晃脑袋,将那些杂念抛诸脑后,“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情罢了,你找我有事啊?”
宋玉盘见他目光游离,也不在意。左右环顾了一圈,偏头小声说道:“那什么,你知道的,人嘛,总有些难以言说的……是吧?”
黄芪看着他,满眼皆是迷茫与不解。
是什么是啊,什么就是啊,你倒是说呀!
望着宋玉盘那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黄芪不禁在心中泛起了嘀咕。忽然,一道灵光闪过他的脑海,令其为之一振。他的瞳孔逐渐放大,下意识地垂了下眼帘,然而却因柜台挡着,他什么也没能看到。
黄芪的那一瞥动作极快,却还是被宋玉盘精准捕捉。
宋玉盘顿时感到一股极大的侮辱,他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压着嗓音怒道:“你想什么呢?我这般身强体健,看上去像是身患隐疾之人?”
黄芪先是一愣,然后抬手抚了抚胸口,长舒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毕竟事关陈小友的终身□□,他自然是要担心的。紧接着,他又不满地“啧”了一声,“那你支支吾吾什么?都是男人,有什么不能说的?”
黄芪今年三十有八,因保养得当,看上去也就三十出头,这让宋玉盘或多或少减少了些许距离感。宋玉盘扭捏片刻,声音细如蚊蚋,“就是……那个的时候,他疼,怎么办?”
黄芪还以为多大事呢,生生忍住了想翻白眼的冲动,但还是例行公事般询问了下,“你们平日都是如何做的?别不好意思,记住,我是大夫。”
宋玉盘红着脸,羞赧地将他与陈溪的房事简述了一遍。
黄芪听得认真,很快便抓住了重点,“你们事先都没有什么准备?”他惊愕之余又生出几分庆幸,幸亏宋玉盘不是禽兽,否则陈溪可就惨了。
接下来,宋玉盘仿佛被领进了一个全新的领域,每一处细节都充满了无穷的魅力与新奇。
黄芪将整个过程描述得十分细致,尽量做到事无巨细,详尽无遗。
为了更直观地帮助宋玉盘理解,他甚至亲手绘制了一幅人体草图,精确标明了几个敏感之处,为这个全新的领域又增添了几扇明窗。
最后,还贴心地附赠了两瓶自己精心调制的膏液。
“白瓷,事前用;青瓷那瓶,事后看情况,别记混了。”
“诶,都记下了!”宋玉盘手持纸笔,边记录边叹为观止,投向黄芪的眼神也愈发热切。
他将纸条如珍宝般慎重叠起,贴身而藏,然后咧着怎么都压不下去的嘴角问起了价钱。黄芪摆摆手表示不用,不过下次来就要收费了。
宋玉盘也不跟他矫情,大大方方地道了声谢,拿着瓷瓶探究起来。
“对了,你们近期进出城,务必多加注意。”黄芪突然提到,“城北徐家购置的药材,在城外被一伙不明身份的歹人劫了,护送的伙计挨了好几刀,差点没能救回来。”
宋玉盘微顿,“什么时候的事?报官了吗?”
“就前几日,当天就报官了,官府这会儿正查着呢,”黄芪长叹一声,“可惜啊,这驿递之权仅限于朝廷,否则便是多些花银两,那也是值得的。这财没了还能再赚,可这命,却只有一条!”
黄芪无意间的这番话如同一点灵犀,令宋玉盘豁然开朗!
这些日子以来,他们始终未能明确方向。酒肆、食肆竞争太大,而且他们也没有能与他人竞争的手艺,其他行业亦是如此,想要在这人潮汹涌的市井中谋得一份安稳,实属不易。
而驿递虽为朝廷所垄断,私人不得染指,但这并不意味着没有变通之法。他开始思索,如何在不触犯律法的前提下,利用现有的规则,搭建起一个类似于官方驿递,却又更加灵活高效的民间递铺。
嘴角微翘间,再看黄芪,他是怎么瞧怎么觉着顺眼。
不仅医术精湛,更是学识渊博,竟连男子之间的房中秘事都一清二楚。想着想着,宋玉盘不禁逐渐疑惑……
他会不会太清楚了?
犹疑片刻,他还是忍不住心中好奇,试探地问道:“你……你莫非也……”
“父亲!”
话语被一道稚嫩的声音打断,只见一位年约十二三岁的少年,怀抱食盒,小心翼翼地跨过门槛,朝着他们的方向走来。
黄芪的眉宇瞬间柔和,眼中不自觉地流露出几分宠溺的无奈。还未及介绍,便见宋玉盘尴尬地笑了笑,“呵呵,那个,误会了。那你们聊,我去寻他们了。”
少年望着宋玉盘离去的背影,神色疑惑,“他是谁?什么误会了?
黄芪笑笑,“没什么,闲聊罢了。”然后从少年手中接过食盒,随手放在一边,“好了,你且回吧,这汤我晾会儿再喝,眼下还有些事务要处理,路上注意安全啊。”
“哼!就知道你又有借口,这汤阿爹已经晾过了,这会儿喝着正好。阿爹说了,要我亲自监督你们喝完。
“一,滴,不,剩!”
说着,少年屏住呼吸,从食盒中端出一盅味道相当浓郁的汤羹,“我二叔呢?”
正好出诊回来的黄连,一只脚还未完全迈入,便觉一股强势且熟悉的气味直钻他的鼻腔。他面色骤变,然后在自家大哥求救的眼神中悄然退回,转了个身又离开了药铺。
“……出诊去了。”
看着眼前这碗如同被岁月侵蚀的浑浊,黄芪苦笑一声:这小家伙,怎么越来越不好骗了?刚抱回来那会儿明明挺乖巧的呀。
明白了任何辩解都是徒劳。
黄芪深深地吸了口气,捏着鼻子,将汤羹一口气灌入喉中。
*
梅园酒店,二楼阁子。
饭桌上,宋玉盘正眉飞色舞地向众人阐述着他的想法。
“……如今驿递虽多,却仅限于为朝廷官员递送物件信函,而我们看到的,是民间商贸往来的巨大空白。在这片尚未被触及的领域,我们有着得天独厚的机会,我们无需忧虑行内竞争,因为我们乃是先驱者。即便日后有人跟风学步,我们也是头家,老字号。只需保障信誉这块,便可牢牢占据主导地位。”
宋玉盘这番话颇有些振聋发馈,登时引起了众人的共鸣,令人莫名的心潮澎湃!
“只是运送货物信函吗?”宋玉怀挑眉询问,“毕竟,我们可没有国库税务支持。门面、武师、车马,这些可都是实实在在的成本,还是得考虑盈利的问题。”
宋玉盘赞许地看了他一眼,目光从众人面上一一掠过,“玉怀所虑,不无道理。所以,自然不止于此,保家护院,除暴安民,只要合乎律法,不悖道德,银子到位,咱都接。”
“我觉得可以!”宋玉瑾莫名被点燃了某种难以言喻的激情,情绪瞬间高涨。
兄弟三人又进一步明确了更多的细节。
一番商讨下来,桌上的佳肴已去大半,几人纷纷拿起手边的茶盏小饮起来,唯有胡木与宋玉树仍在乐此不疲地往嘴里送食。
就在此时,空气中突然响起一声糯糯的“恪叽”,众人的动作瞬间停滞!
一片静谧。
“你们……可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宋玉树鼓着腮帮子,茫然地抓着手中的牛排。
“好像是什么动物的叫声。”
整个空间仿佛被一层无形的纱幔笼罩,就在他们屏息以待,小心翼翼探寻声音来源时,一颗毛茸茸的小脑袋顶开了篓框中堆叠的层层物件,从篓框边缘探了出来。
“恪叽!”
短暂的缄默后,宋玉瑾先道:“这只雏鹰,它怎会在这儿?”
气氛瞬间变得微妙,一道道复杂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朝他瞥来。宋玉树更是夸张地抬起屁股,往旁边挪了挪,“咦惹~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三哥。”
宋玉瑾错愕地瞪大了眼,“不是,我哪样啊?你们都看着我做什么?”在众人复杂的神色下,他不由得无奈,“你们该不会以为,它是我藏的吧!?”
篓框内是他们今日采买的琐碎之物——日常所需的生活用品以及一些瓜果肉菜,一直是由宋玉瑾随身背着的。
这下,他只觉自己纵有十张嘴也说不清了。
雏鹰还在扭着小脑袋,四处张望,好似对这个陌生的环境充满了好奇。倏然间,那双黑豆般的小眼睛悄然一亮,只见它鼓起了尚未丰满的羽翼,毅然决然地朝着陈溪的方向振翅飞去。
无奈它虽有凌云之志,却仍敌不过宋玉盘的伸手一挡。
只听“啪叽”一声,整只鸟瞬间跌落在了桌上,发出一道糯糯的哀鸣。
陈溪望着满腹委屈的雏鹰,心中十分喜爱,他给了宋玉盘一个眼神,然后将雏鹰从桌上捧起。雏鹰立即给出回应,温顺地用小脑袋蹭着陈溪的掌心,显示着它此刻的乖巧。
“这鹰……该不会是跟着哥夫来的吧?”
宋玉树的一句无心之语,倒是提醒了宋玉瑾。他仔细端详着陈溪手中的雏鹰,随即眉梢一挑,眼中闪过一丝明悟,“我想起来了,这不是在鹰店时,哥夫喂的其中一只吗?”
胡木口中的食物还未及完全咽下,便含糊地应和道:“还真是!”他顿了顿,“叫……呃……”
“花梨鹰。”
“呃对,花梨鹰!”
胡木对宋玉怀的提醒报以赞赏的一笑。后者望着眼前这满嘴油光,不仅没有半分嫌弃,反而回以了一个宠溺的笑容,继续为其布菜添汤。
说话间,陈溪已夹起一块乳鸽,撕成小条,喂到了雏鹰喙边。
宋玉盘见他小心翼翼,目光柔得仿佛能滴出水来,莫名的有些吃味,显然是对自己在陈溪心中的地位极为在意。
终于等到陈溪喂完了盘中最后一根肉条,宋玉盘毫不客气地将那欢腾乱蹭的小生命一把拎起,又给塞回了筐内,“再喝些茶吧,今日的肉菜比较多,去去油腻。”
陈溪“嗯”了一声,目光却不自主地往竹筐瞟去。
从梅园出来,众人又再次回到了鹰店。
陈溪原以为宋玉盘是来归还雏鹰的,毕竟,他之前流露出的嫌弃实在是太明显了。可没想到,宋玉盘在与店主说明缘由后,竟然直接把账结了,这让他不禁又惊又喜。
不同于其他鹰鹘的灰黑之色,这只小花梨鹰一身红褐交织,宛如晚霞初降,染红了天边。毛羽在光线的映照下,覆上了一层莹亮润泽的横斑纹,绚丽多彩。
故而得宋玉盘赐名“小花”。
起初,陈溪还担心小花回去后会与团子不合,因而他特意将小花置于院中,引导团子自己去发觉。
伴随着一声声啼叫,团子立即展现出了高度的警觉,小心翼翼地在院中四处搜寻。乍见之下,它似乎有些愣神,两者之间仿佛展开了一场无声的对峙,但它并未因此而退缩,而是缓缓地朝着小花靠近。
待至小花身前,它微微低下头,用鼻子轻轻地嗅了嗅,仿佛在确认对方的身份。
随后,陈溪便见它摆了摆身姿,优雅地绕着小花踱步两圈。
*
另一边,兄弟三人已向宋廉说了大致情况。提及招工之事,宋廉当即表达了自己希望他们能以观溪村为优的意愿。
“早些年,地里收成不好,家家户户别说卖了,连口粮都成问题。可就这般艰难的情况,村民们却总是备着足足的米粮,远远超出了朝廷规定的数量。”
宋廉嘴角的笑意逐渐苦涩,“他们总说 , ‘我们饿点没什么,勒紧裤腰带便是,可咱们观溪村的孩子还在边关打仗呢,可不能叫他们饿着肚子上战场。’”
这份深沉的乡亲之情,对家国大义的坚守,让在场三人深受触动。
之后,一系列琐碎却至关重要的筹备工作接踵而至:择名、选铺、以及修葺等各种事宜。
由于主营是为民众排难解忧,故而取名“无忧小肆”。
店铺并未置于花天锦地的东市,而是选在了西市北角的一条街上。除去成本的考量,西市虽不及东市那般喧嚣繁华,却也是别有一番风味。青石板铺就的条条小巷,伴随着袅袅炊烟的声声吆喝。
相较东市的浮华,西市多了几分独有的烟火气息。
铺面往后,是个正厅,正厅两侧分别是信房与账房。
而正厅之后,矗立着一座二层小楼。小楼东侧,是新搭建的演武场,崭新的旌旗在台上随风摇曳,猎猎作响。台面一侧,两排兵器架整齐地肃立着,刀枪剑戟,一应俱全。
后院中还有口古井,而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井边那座精心搭建的葡萄架了。高挑宽阔,上面缠绕着碧绿的葡萄藤,蜿蜒盘旋,构成了一片翠绿的屏障,倒是个夏日纳凉的好去处。
几人分工明确,宋玉盘于衙门之间忙碌穿梭,宋玉怀精心筹备车马兵戈。至于宋玉瑾,则肩负起了量才录用的重任——当然,以观溪村为先。
多方又齐头并进数日。
在一个明媚的午后,伴随着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起,无忧小肆便在如火如荼的气氛中开张了。
现场人头攒动,欢声笑语不断。众人纷纷抱着猎奇心态,蜂拥而入,想看看这新开的铺子到底有何与众不同。
柜台后悬挂着一排精致的小木牌,是由陈溪所绘,朱小福雕制。
字体周边以山茶花纹巧妙相衬,相当清雅。每一块木牌上都镌刻着不同的业务内容,清晰明了,让人一目了然。而最后那块略显大些的木牌上,刻着几个醒目的大字——言信行果,童叟无欺,如有违背,百倍奉还。
“上元可送?我们纸坊有一批麻纸急需送往上元城的鸿正书院。”
“送,具体地址,货物价值来我这儿登记一下。我们核实后,会按照路程远近以及风险程度定出价格。待一切磋商完毕,签署保单即可。”宋玉瑾趁着蘸墨的功夫,擦了擦额前的汗,又继续忙碌起来。
“若与贵肆建立长期合作,有没有优惠?我们酒坊有一批酒,需定期送往城东的几家酒肆。”
“货物保证安全吗?时效怎么说?若要在明日巳正之前送到怎么收费?”
……
*
一日的喧嚣与忙碌之后。
“啧!”宋玉盘拿起一张宋玉瑾辛勤笔耕的记录单,其间圈圈叉叉,宛如漫天星斗。他看了半响,才看明白个大概,不由得嫌弃道:“你这写的都是些什么呀?简直是蝌蚪乱舞。”
宋玉瑾斜了他一眼,微红着耳朵,没有说话。
他也是入了军营,才跟军师学了几个字,能写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好吗?哼!
宋玉怀正噼里啪啦地拨弄着算盘珠子,指尖略显笨拙,显然他高估了自己在财务方面的能力。在最后一颗珠子落定时,他不禁松了口气,紧绷的神情瞬间得以放松。
总算是理清了!
“除了城外的两单,其他单子都完成了,不过仍有许多单子因人手问题未能签订,咱们还得继续招人。”宋玉怀将手中的账本递给宋玉盘,目光自然而然地转向了胡木。
胡木今日是随村民们一同过来看热闹的,然后与陈溪留下帮忙。这会儿,早已困得不行了,眼皮如被千斤重石压着,不由自主地开始上下打架,看得宋玉怀一阵心疼。
自我反省片刻,“大哥,我想……或许我们应该聘个账房,这账目着实繁琐,实在非我所长。”
宋玉盘点了点头,转而与陈溪说道:“咱二姐夫,不就是现成的账房?不如晚上去趟大伯家,问问地址,而后给二姐夫去封信,看看他可有意愿?”
陈溪道:“让二姐夫受雇于我们……是否有些不妥?”
“这有何不妥?上次与他闲聊,他月银才不过二两,我给他开三两,他还赚了呢。再说,自家亲戚,账目这种东西由他管着,我也放心。”
陈溪也明白这个理,于是说道:“这样,去信时就说,咱们新开了家铺子,缺一账房,问问姐夫可有合适的人选?将工钱待遇一一写上。姐夫若是有意,定会自荐前来。”
“行,就按你说的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