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正处农忙,无忧小肆特意将打烊时间提前至申正二刻。随着香漏处的一声“叮铃”,昭示着一日工作的结束。
宋玉盘在叶鸣回家前,往他的驴车上塞了两个西瓜。而后架着马车,一行人前往了鹿山书院。
除了给宋玉树送瓜,陈溪还为他准备了一只绣有翠竹的香囊。里面是用丁香、甘草等物精心调配的香料,其中的一味兰草,费了陈溪不少功夫。
提神醒脑,正适合学子们读书使用。
今年有三年一度的秋闱,文学氛围浓厚,众学子正废寝忘食,做着最后的冲刺。
顾掌柜很有商机的与陈溪约了一批“四君子”。陈溪想了想,便给家中每人也绣了一个,而玉树的那个便是翠竹。希望他无论将来如何,都能如这翠竹般挺拔劲节,傲雪凌霜。
三人到家后,发现宋玉怀已经回来了。
相互关切了几句,几人便将西瓜从车上卸了下来。
颂氏一面笑嗔他们乱花钱,一面按孩子们的意思往井边的木盆中打满井水,先泡上两个。
宋玉盘又示意何伍挑两个给陈二郎与陈春和家送去,一转眼,见陈溪也在那儿挑拣起来。他想了想,与宋玉怀说,“玉怀,劳你跑一趟胡叔家吧,今日出了不少汗,我们先去浴房冲个凉,去去暑气。”
宋玉怀会心一笑,感激地朝自家大哥点了下头。
*
鹄氏对于宋玉怀的到来并不意外,不知何时开始,宋玉怀便会时常往她家来,俨然成为了家中的常客。只是,她总感觉宋玉怀看自家儿子的眼神有些不大对劲,其间似乎隐匿着什么。
她只生了一个胡木,也不存在宋玉怀想借胡木讨好一说。
那他此番用心,难不成……
鹄氏心中不禁咯噔一下,不敢再想下去。
宋玉怀素来心思细腻,自然觉察到了鹄氏那微妙的神情波动,他笑而不语,放下东西没多久便起身告辞。鹄氏瞥了眼正围着西瓜爱不释手的爷俩,悄悄跟了出去。
原还担心追不上,未成想刚一出门,便见宋玉怀正候在院外,仿佛早知她会前来。
鹄氏在心中反复思量,组织好措辞,才支吾说道:“那个,玉怀,若是婶子后面的话说错了,或是伤到了你,还望你莫要往心里去,婶子先给你赔个不是。”
“你……你是不是……”
“是!”
宋玉怀未等她说完,便直接无比坚定地回道:“我知道婶子担心什么,但请相信,我对阿木是认真的,大哥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我这辈子只要阿木一人,绝不起纳妾之心。”
“虽然我如今的身家与豪门富户相比,尚有差距,但也足有千两。城中的铺子,是我们兄弟三人合伙开的,如今生意红火,我相信日后必定会越来越好。我会给阿木最好的生活,亦会竭尽所能孝敬您与胡叔,让你们安享晚年,还请婶子成全!”
鹄氏一肚子的“肺腑之言”被噎在了喉咙,望着宋玉怀那无比真诚的眼眸,她满腔的忧虑与纠结竟渐渐消散了去。
罢了!
孩子们的事,终究是他们自己的缘分,只要她家阿木幸福安好,一切皆不足道。
男子便男子吧!
“这事儿,还得看阿木自己的意愿。”鹄氏叹道,“我只一个要求,你不可强求于他,我们虽是小门小户,却也决不容许他人欺凌。否则,我便是化为厉鬼,也定不饶你。”
宋玉怀闻言,心中大石落地一半,连忙点头应承,“婶子放心,玉怀定当时刻铭心,定会倾尽所有去爱护阿木,绝不辜负!”
鹄氏见他态度诚恳,心中又多了几分宽慰,神色也随之缓和下来。
两人又交谈了几句,鹄氏终是松口,答应让宋玉怀与阿木多些相处的时间,却也警告他不可操之过急。宋玉怀一一应下,心中满是欢喜。
离开时,他似不经意地往院门处投去一瞥,嘴角掠过一抹柔柔的笑意。
自从说开后,他便不再藏着掖着,闲暇之余不是对胡木关怀备至,便是对鹄氏嘘寒问暖,时不时地还会陪胡猎户上山狩猎。
宋玉怀箭术精准,每每引得胡猎户拍案叫绝,对其也是愈发赞赏。
*
六月的院角,已是满树的红肥绿瘦,绿叶遮掩着红珠着实诱人。
颂氏时常会招呼路过的村民进来采摘,有时还会有三五成群的幼童嘴甜的前来讨果子吃。每每这时,颂氏便会笑眯眯地取来油纸,给他们兜上满满一包。
这日,此起彼伏的蝉鸣催得人昏昏欲睡,虚掩的门扉被一根手指轻轻戳开。紧接着,一双黑亮的眼睛从门后缓缓探出,骨碌碌地转了一圈。
确定四下无人,那双眼睛微微眯起,动作极其轻盈,“嗖”的一声蹿进了东屋。
团子与小花被这一动静吓了个激灵,两小只不情不愿地抬了抬眼皮,在看清来人后又继续阖眼酣睡,全然不见平日里那骂骂咧咧的精气神。
“桌上有凉茶,还有洗净的樱桃,自己拿着吃。”陈溪的声音传来,他的目光并未从眼前的纸张上移开,只是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似乎对这不速之客的到来早已习以为常。
胡木撇了撇嘴,随手抓了几颗樱桃来到案前,往上一趴。委屈巴巴地开始抱怨,“溪,我觉得你待我不似以前那般好了,以前你有什么好东西,都会第一时间与我分享。可如今,家中有樱桃都不叫我吃了。”
陈溪笔尖微微一顿,掀起眼皮,瞥了胡木一眼。
虽然面上表现出夸张的痛色,可他依然看出了藏匿其中的几分狡黠。重新垂下眼帘,长长的眼睫在面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没人给你送?”这次,陈溪带上了几分玩味。
胡木没想到他会这样说,心虚地笑了笑,从书案上撑起身子,欲盖弥彰地往嘴里塞了颗樱桃。
清脆甘甜。
与宋玉怀往他家拿的一样好吃。哦不对,细细品味,似乎宋玉怀拿的要甜上那么一丢丢。想到这,胡木不由得红了下脸。
望着挥洒自如的陈溪,胡木双手支腮,略带羞涩地说道:“溪,我要成亲了!”
笔尖一顿,一滴墨点随即晕染开来。
陈溪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错愕。
宋玉怀的心思,他们一直看在眼里,自颂氏与宋玉怀谈过之后,家中更是人所共知。如今胡木要成亲了,那宋玉怀又将何去何从?
“成亲?什么时候的事?”他忙放下笔,语气急切,“不是,哪家的?怎么事先一点风声都没,突然就要成亲了?”
被陈溪这么一追问,胡木的脸更红了,“其实……也不算是突然,他时常来家中走动,帮着干了不少活儿,阿爹阿娘都挺喜欢他的。我……我也觉得他挺好。”
说罢,胡木偷偷瞄了陈溪一眼,似乎在等待着他的反应。
陈溪心里却是咯噔一下。
大意了!
他拉着胡木到一旁坐下,“阿木,你年纪尚轻,谈婚论嫁可是人生大事,不能操之过急的。”
“可是,咱俩是同岁呀。”胡木不解地看着他。
“我……我这是意外。”陈溪忙道:“你我虽同岁,可这世间之事,岂能一概而论?更何况,我哥他人品相貌,样样出众,又是一个村的,相互知根知底。她呢?你了解她吗?你们才相识多久?”
胡木想了想自己与宋玉怀相处的种种,不禁赧然一笑,“不短了,我们认识两个多月了。”
“合着才两个月?”陈溪眉头一拧,继续苦口婆心,“那就更得慎重了,婚姻非同儿戏,岂能如此草率?依我之见,怎么也得再接触个三年五载的。若是草率成亲,日后却发现彼此脾性不合,那岂不是三天一小吵,两天一大闹?对不对?”
胡木:“……可是,你与宋玉盘不过短短一月便成亲了呀。”
陈溪:“……”
见陈溪脸上满是矛盾之色,胡木的心微微沉了下来,“溪,你是不是不想我成亲呀?你可是我最亲、最信赖的朋友,别人什么态度我无所谓,可你一定要祝福我的。”
陈溪突感无力,从私心而言,他定然是希望胡木能与宋玉怀走到一起,可胡木平日虽未表现出抗拒,也确确实实未曾明确过他喜好男子。
除了胡叔与鹄婶,没人比他更希望胡木幸福了。
在诚心祝福与棒打鸳鸯之间游移片刻,他最终还是选择了缓兵之计。先拖上一拖,怎么也得给宋玉怀一个争取的机会不是。
“阿木,你听我说,一辈子就这么一次,慎重些总是没错的,这不仅是对人家负责,亦是对你自己负责。而且,你确定自己了解她吗?”陈溪认真地看着他,“此事,还是从长计议为好。”
“可我觉得,我挺了解他的呀。他也会武功,长得也好看,最重要的他……他胸特别大!”胡木回想起自己与宋玉怀同骑时,两人的后背与前胸紧密相贴……
比他的大多了呢。
唔,就很好靠!
待脸上的羞涩散去些后,胡木才扭扭捏捏地看向陈溪,“……怎么了?你怎么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此时的陈溪如被雷霆击中,心神震撼,良久方从惊愕中挣脱,寻回一丝神志。他艰难地开口,“你……你是说,你们之间,已经……你们进展到哪一步了?”
胡木羞涩地低下头,“也就是拉拉小手,亲亲抱抱,都是他主动的,不过我也没反抗就是了。”
陈溪气结,“阿木,若说之前我还心存一丝犹豫,那么现在,我是坚决反对了。这还没成亲呢,她就亲……这也太轻浮了!谁家正经人能干出这事儿?
“真正的君子之交,应当发乎情,止乎礼。这般肆无忌惮地动手动脚,可见其本性是多么的奔放,你确定她就是你想要相守一生的人吗?”
胡木的脸颊红得像熟透的苹果,他小声辩解道:“会不会说得太严重了,我是男子,也不吃亏……”
“阿木!”陈溪打断了他的话,带着前所未有的严肃,“感情之事,岂能以吃亏与否来衡量?你们尚未有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便如此……成何体统?再者,你可真正了解过她?仅凭几番亲近之举,便断定她是良配,是否太过草率?”
见胡木低头不语,陈溪叹了口气,语气不由得柔和了下来,“我说这些,只是希望你能静下来,好好想想,想想这段感情,是否真的是你想要的。待你想清楚了,确定了,那么我会给予你们最最真挚的祝福,我保证!”
胡木沉默了,他开始认真思考陈溪的话。
的确,自己与宋玉怀相识不过两月,虽然相处甚欢,但对于他早先的许多事情,自己确实知之甚少。那些甜蜜的瞬间,是否真的足以支撑起未来的漫长岁月?
他开始有些动摇……
“溪,你说得对!”再抬头,胡木已是一脸的刚毅果决,“是我过于执迷了,我会找个机会,和玉怀好好谈谈。我这就回家,先让阿娘回了他去。”语罢,胡木霍然起身,动作间透出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
路过那盘樱桃时,还不忘抓上一大把。
哼!还是小溪摘的果子香。
只是,他还未曾跨出门槛——
“你给我站那儿!!”
这猝不及防的一声厉喝,惊得两小只又是一个激灵。
胡木也被吓得一趔趄,手中的樱桃险些洒落一地。未及转身,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便已将他轻松拽回,随之而来的是“砰”的一声巨响,门被重重甩上。
胡木就这样重新坐了回去,一脸茫然地看着莫名热忱的陈溪。
陈溪重新整理了下思绪,温情脉脉地对他说道:“我曾读到过这样一句话——人心如深海,莫测其渊。我便想了,若是人人皆藏匿于伪装之下,又何来的真诚之交?
“有些言行,虽说有些不羁,但却也是真性情的体现。坦坦荡荡,不藏着掖着,想说便说,想做便做,不受世俗礼教的束缚,与这样的人过日子才叫舒心,不用整天猜忌来猜忌去的。”
胡木有些不赞同,“可这也太轻浮了,还未成亲呢。”
陈溪道:“这怎能称之为轻浮呢?这分明是真情流露,情不自禁啊!当然,我所说的真情流露,绝非肆意妄为、全然不顾礼数,而是在适当的时候,敢于展现真实的自我,这样的坦诚与纯粹,何其珍贵!
“至于人品方面,你尽管放心,我便能替他担保。若是日后他敢欺你负你,我第一个不答应。”
胡木挠了挠了脸颊,“可我们才认识两个多月……”
“都快三个月了!你看我跟玉盘哥,短短一月便结为连理,不也照样琴瑟和鸣?”陈溪一改先前的态度,严肃而真挚的对胡木说:“阿木,你若喜好男子,相信我,玉怀会是你最好的选择。他成熟稳重,仪表不凡,最重要的是,他对你的爱慕之深,每每你在时,他的眼中便再也容不下任何人。”
胡木“唰”地红了脸,他有些手足无措地嗫嚅道:“啊?呃……是吗?”
“是!”
陈溪斩钉截铁地回道:“你或许未曾注意,但我们这些旁观者却看得真真切切。阿木,人生在世,情投意合者难寻。玉怀对你是真的,你若也对他有意,那便牢牢抓住这份良缘。”
胡木的心被陈溪一番话再次拨动,他终于动容,满心欢喜地开始憧憬未来。
回想自己对宋玉怀的感情,起初不过是一缕朦胧的情丝,尚未来得及梳理便被他埋在了心底。直至那日,他在门后听到了宋玉怀与母亲的谈话。
自那刻起,那缕情丝悄然生根,直至生长成一棵参天大树,再也无法忽视。后来想了许久,他才幡然醒悟:原来,自己对宋玉怀的情感,早已在不经意间超越了单纯的兄弟情谊。
再来,便是搞定阿爹了。
胡木紧握双拳,默默地在心里自我勉励!
“呃,对了,那我的婚服,小溪你可以帮我绣吗?我可喜欢你成亲时的那件婚服了。”
“放心,你俩的婚服,我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