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荒唐戏言偏偏要写在绫锦蚕丝上。
玉质轴柄徐徐展开,赫然是祥云瑞鹤的纹样,盖上了方约四寸的篆体印文,这个中含义立马就升华了。纵是有人有心捉弄,可这传旨之人又不是旁人,正是当今圣上的内官陈侍,这如何能是假的?况且这是太子青宫,那是当朝谕旨,谁敢在此事上调侃生事?
圣旨传到青宫时,一向循规蹈矩,生怕行差踏错的太子谢承雍一时也犯了难,只因这道旨意并非是对人下达的。
这是太初二十三年的夏天,时下炎热,东朝青宫的女史们一概换上了薄衫。因主君不喜亮色,故而侍从们的衣物一概用的是雨过天青色的软烟罗,飘飘然掠过庭院回廊,掠过案上的汝窑端砚、吴纸蜀扇,雀履行过青宫的每一处时,似乎都带着点温润之色。
空暇之时女史们聚在一处闲谈,便是青袖成云了。
内人们的谈资越不过宫墙、高不过重檐,仅仅受限于矩丈之内,故此话题十分匮乏,三言两语无外乎主君喜好、今日膳食、本月俸银,诸如此类琐事。
而如今这道圣旨一出,便激起了千层浪。
这是近来为数不多的两件大事之一。此为一件,另一件便是边关来报,武安侯军大捷,连下三城,不日将奉旨返京述职。有关这位武安侯,因其常年镇守边关,大家自然对其知之甚少,有人说他身材魁梧,紫棠色的面皮上斜飞着两道宽刀眉,豹眼狮鼻,络腮胡上连鬓角,更有传言说其杀人如麻,浑似修罗恶煞、十殿阎罗。
而比之这位声名显赫的武安侯周从之,大家更为熟知的是以“守孝三年”“养病一年”为名义,被皇室作为质子,囿囚在相国寺浮屠塔内业已四年的武安侯嫡三子周放鹤。
早年大绥与古楚国交好,曾议下亲事以结秦晋之好,原本言定将楚国公主送入大绥王宫常伴君侧,不想一场因缘际会下竟促成了武安侯与之结亲的美事,而原本的政治联姻更是变成了琴瑟和鸣的坊间佳话。
楚国公主为国入绥,武安侯周从之亦全心全意待之,不曾纳妾,二人夫妻恩爱,共诞三子一女,而这位周小公子则是武安侯膝下第三个儿子,其上还有两位兄长,其下还有一位年方六岁的妹妹。
长兄周逢鹤原本依照本朝旧例应在加冠之年承袭爵位,据说圣上早就将册封旨意拟定,奈何天妒英才,他却于两年前的冬天意外战死边关,年仅十九岁。
次兄周思鹤今岁方年至十七,虽遗传了周从之的勇武,却无半点谋略,当年是建章城人尽皆知的“武痴”。
小妹周相萤算来今年才六岁,一直养在江南的祖母膝下。
故而周家的担子自然而然地就落在了周放鹤的头上,据说他幼年即聪慧过人,兼有武安侯之果敢和楚国公主之谋略。
性肖其父,貌像其母,面若冠玉,且通诗书、晓音律,剑术得武安侯真传,可谓是文武双全,乃世之少有的天纵奇才,若要早生十年,合该是与当朝东宫嫡子谢寻山比肩的人物。
但也有人说,他出生之时,曾有一跛脚和尚断言他生来六指,是为不详之兆,是六亲相克之命,注定亲缘薄浅,不得乐享天命、寿终正寝。
然而关乎此间种种多为捕风捉影之事,真正令其闻名天下的是太初十六年,年仅七岁的周放鹤独上无妄山,欲请年过七旬的棋圣赐教,据说二人于烂柯崖苦战三日难分胜负,最终议和。
周放鹤下山时,棋圣曾言道:“百年之内,棋道之上无需再看旁人,不出三载,此子便可败尽天下。”自此周放鹤一战成名,当年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武安侯府出了位少年天才,风头无两。如今是太初二十三年,算来今时他应是14岁,正是少年初长成,合该意气风发的好年纪,却被押做平衡权力的筹码,在浮图塔中孤独的虚度了四年时日。
如今武安侯返京,此子何去何从也一时颇受热议。
一方面,他现在是武安侯府唯一可堪重任的儿子,且在浮图塔守孝已满三年,虽是称病不出但个中蹊跷也在坊间早有流传。
而另一方面,当年跛脚和尚的预言似乎一语成谶,武安侯府先是周逢鹤战死沙场,后是武安侯夫人楚国公主病逝,故而也有传言说此子早已被武安侯和楚国所厌弃,成了一个“孽子孤臣”。
满宫上下眼下的话题无不围绕着这两件事,大有三两日便能叫普天之下无人不知的声势。唯独这件事的一个主角还尚不知情,甚至圣旨来时,还是东朝主君代她接下的。女史和内官们早知其中隐情,也见怪不怪,毕竟这位小殿下近日的心思都一心扑在别处,自然是无心此事的。
蔼蔼柔风经由回廊九曲反复折荡,捎带着花香、清露、绒绒细草、濛濛杂花,乃至蜻蜓点水、蝴蝶穿花时迸溅的一滴虹雨,恰到好处地落在殿前。
不设额枋,亦不用门眉雀替,匾额并非金匾,亦未作雕花缀饰,但正中的“囿园”二字却是前朝先帝御笔亲题,势不敛锋,双钩填墨,虽意居笔先,但笔不败意,即便时隔数年仍能令人一眼便知其人笔力极佳,或称其一句百年来无出其二的书道也不足为过,可惜此人诸事皆能,独不能为君耳,若论才情,尚可品评一二。在茂林修竹之间藏筑一阁,如何不可称得上一句“雅致”呢?
不过眼下圣旨捧在手里,可不是赏景的时候。
女史不由得加紧行了几步,自翠竹帘向里,仅有空斋一榻,至于碧纱橱、雪香扇、冰珠蜜、竹夫人都是近日新添的,心字香燃到余烬处,就此抖落下一截如云的香灰,堆叠的文册在水云案间卷摊着,褪色的轻如蝉翼、嫩似莲心的一纸生宣上,字里行间构筑着另一个世界,翻过一页书恰同越过一座山丘,好似指拂过处,便可见莺飞草长、水天一色,便可坐拥一片酥云的清白、一瓣莲荷的坦荡了。
这本该足够消磨一夏的时间,可偏偏眼下殿内无人,罗纱玉帐被肆意撑开,没有妥帖地挂在莲纹帐钩上,而是被团起一角,胡乱地压在铜铸鎏金熏笼底下就草草了事。
“郡主可起身了?”女史探探头。
四下无人应声,想来云髻翠翘的那位小金丝雀已然不在里头酣睡了。
寻不到人,女史只得双手奉着明黄的圣旨,再毕恭毕敬的沿着林径小路去找。
墙角一痕瘦绿、阶下蔓草丛生,越过一洞宝瓶门,便是“沉金塘”了。此处位于青宫西北角,原是前朝做离宫之用,植毛竹为屏障、引活水做汤泉,曾几何时也是佳人翩翩起舞的水榭楼台。
传闻先帝曾在此一掷千金博贵妃一笑,那日金豆如雨般沿阶滚下,被拾起的入了宫人的口袋,来不及抓的便尽数落入这池塘,本是天家秘事,如今已付作瓦肆间的一桩笑谈了。而此处直至改朝换代,几朝风雨下多年不曾修葺,繁华过后已然是一派颓唐迹象了。
而如今这位千乘之尊的小殿下之所以选择近日宿在此处,全然是因为她新读了个话本,内容大致讲的是江湖游侠勇闯江湖、惩奸除恶最后名扬天下的故事。不知怎的,本是坊间茶楼里最俗套的情节,反倒勾起了这位小殿下的兴趣。而此处偏远僻静,鲜有人来,正是她成就一番大业的不二之选。
上个月正是多雨时节,雨如天漏,浇塌了太极殿飞檐上的脊兽,借着这个由头,她便趁机软磨硬泡,叫修缮重檐的工匠给她削了柄木剑。此后一连数日,她都泡在藏书楼里苦读剑谱,除却一日三餐,几乎昼夜不停。直到前日方迈出门来,据说还拍拍胸脯,故作高深的长舒了一口气,好似这一番研读下来,就已然是天下第一了。
女史寻到她时,寿阳郡主谢寻微正在竹林里扎着马步,挥动着那柄小木剑,一板一眼、一招一式的,倒还真有那么几分大侠的意思,可惜年齿尚幼,挥出去的剑招绵软无力,再好看也终归是花架子。
见她认真模样,女史忍俊不禁,又不忍上前打扰,故而坐在塘边静静等候着。
好风如水,穿林而过,轻拂塘面时,更是分外柔和,荡开的一圈圈皱波也是极轻、极缓的,大抵是主君御下甚严,它也只敢在晨昏交际的时分稍纵几分,映出粼粼闪烁的金色,传说是前朝为博美人一笑的金豆积沉在塘底导致的,然而时下非早非晚,不过辰时三刻,自然是看不到这番景象的。
见人来,谢寻微目色一亮,带着几分欣喜和与之身份相符的傲然。微微仰起的下颌延展出流畅的线条弧度,想来是造物者偏爱,刻意精雕细琢了几分。她挥挥手中的小木剑,远远冲人歪头巧笑道:
“听眠姐姐,快看我的新学的剑招。”
听眠笑着招招手以示应允。
稚子性纯,但难免心性游浮,出剑时偏爱求快,一柄木剑也要挥出遮天蔽日的气势来,而若要说比钟鸣佛响更接近禅道的,大抵是此际耳畔如敲冰、如戛玉、如银瓶乍破般的折竹之声了。
风摇翠动,飒飒作响,斑驳的道道虚影拓在谢寻微的一袭青衫上,她在斜光疏林间挥剑,一头乌发并同两行冠缨缎带飘然于风中。她身形单薄却并非柔弱消瘦,隐约可见其眉目清隽,神情温煦,虽年齿尚幼但已足堪隐见几分惊艳的姿色来。
这样的人如何配不上这样的一道圣旨呢?
是了,现下是太初二十三年五月初三,距离夏至之日还有七天,而圣天子今早下旨,令满城香荷七日内尽数绽放,为贺寿阳郡主,寿。
何等的天家殊荣。
而人在此处,羡艳最为无用,“不听、不看、不想”是在这青宫为奴为婢一贯奉行的准则。
女史听眠将圣旨放在两膝上,自一旁垒叠的剑谱中随机抽出一本,小心沿页脚翻开。封皮无字,应是一本陈年已久的古书,砑黄的书页已然在年岁的摧残下变得薄而脆,像晚秋的片片枯叶,泛着一股微微涩苦的草木香。
此书注释甚少,而图式颇多,虽不专精,但涉略甚广,粗略翻看下,包含混元剑法、水云剑法、清风剑法等,兼有九宫三十六式及紫霄形化二十八式法门,许是经过编改,她越看越觉得这不像是一本寻常剑谱,倒像是刀法、剑法、枪法、棍法乃至拳法糅杂而成的合集。听眠依照图式,并拢二指权做剑形,左右比划了两下,只觉甚是荒唐可笑,似剑非剑、似刀非刀,大不如剑法迅疾,亦远不及刀法凌厉,浑然是一本唬人的杂书。
她看了一会儿,放下书谱,扬声道:“郡主,可练好了?来歇歇罢。”
不远处,黛影凝滞了一下,谢寻微挽了个漂亮的剑花,才停下手中的剑招。听人喊她,她扭过头来,辰时的光比卯时的要亮上几分,穿过翠叶打在她竹挺的脊背上,映得周身好似镀金嵌银般,有些虚化。
她将小木剑收回剑鞘,蹦蹦跳跳跑到听眠身前,笑吟吟道:“听眠姐姐,我新学的剑招好不好看?”
“自然好看。”听眠替谢寻微拂去发间的竹叶,又为其理理袖袍,哄道:“我们家小殿下来日可是要做天下第一的。”
稚子终归是稚子,再怎么天资卓越,也左不过十字出头的年纪,还是会因一句旁人赞叹而欣喜若狂。
“真的吗?”谢寻微眨眨眼,拉住听眠的袖角絮絮地讲:“方才我练的是混元剑法中的第二章第十九式--叠翠浮青。这一招轻快敏捷、剑如飞风,讲究一个以柔克刚、以静制动。”言罢她又以手为刃在半空中虚砍几下以作演示。
“叠翠浮青”分明是嵩山剑法,何时成了混元剑招?
听眠笑笑,一边递过圣旨和匣子,一边应和着:“好看就是好看,这如何能有假?况且我何曾骗过殿下?”
“等改日我学会了,一并教给听风、听雨姐姐你们。”谢寻微心满意足地拍拍手,自听眠手中接过两样东西。
圣旨被缓缓打开,面对这样荒谬绝伦的一道旨意,她却一点也不惊讶,反而歪头问道:“陈翁来时可曾有说皇爷爷的病怎么样了?”
她通读一遍,放下圣旨,又去开那匣盒,眉川一拧,口中喃喃道:“算起来,皇爷爷染病已有月余了。每每我染风寒,最多也不过半月,皇爷爷怎么还没痊愈...莫不是因为我没带冰酥酪去看他,他才故意迟迟不好的?”
听眠垂下眼,温和答道:“陛下乃真龙天子,万岁之身,自有神佛保佑,必会身康体健、逢凶化吉,陛下托中贵人陈侍转告郡主,不必为此挂心。”
谢寻微这才舒了眉,颊边漾开两圈梨涡来,道:“后日便是端午,依照惯例,明日阿娘要去相国寺敬香祈福,以保我大绥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我已同她说了,她也已准许我跟从,届时我去帮皇爷爷给专司疾病的佛祖上一炷香。”
她一双眼睛清明透亮,带着不谙世事的纯暇,思量稍许,她又悄声问道:“听眠姐姐,专司解除人间病痛的佛祖是哪一位?”
听眠笑道:“是药师殿中供奉的大医王佛。”
谢寻微点点头满意道:“那明日我便寻他,拜托他给皇爷爷消除病痛。”
听眠笑笑不语。
谢寻微摆弄着手中的匣盒,匣盒装了旋钮锁扣,上翻打开,纵是早有预料匣中绝非寻常俗物,谢寻微和听眠还是为之惊艳了一瞬。
里面大红绫绸呈着的是一方玉剑首,玉质色泽光润而通透,雕作莲荷状,剑柄修长,巧妙地设计成中空状,插以铜芯连接剑格处,方便剑锋的嵌入,日光之下隐隐约约可见其间透着萤萤的碎光。
谢寻微按捺住砰砰直跳的一颗心,一向粗枝大叶的她这次竟破天荒地掏出一方锦帕来拿,眼角眉梢都带着点喜悦之色:“这是独山玉,我在《录异记》中读到过‘岁星之精,坠于荆山,化而为玉,侧而视之色碧,正而视之色白’,传言当年秦皇的受命之玺便是以此类荆山美玉雕制而成。”
“听眠姐姐你看--”她将玉剑首举至日光下,果然色白如水,而待她微微将之倾转时又色碧如山。
听眠虽是太子妃陪嫁的侍女,自入府多年也算见过奇珍无数,但这样一枚玉剑首实属罕见,引得一向不善言辞的她也赞叹不已。
不得不说,这份生辰礼着实选的精妙,一方面在于此玉罕见、乃世间仅有,另一方面在于精准的投其所好,完全符合寿阳郡主近来的喜好。谢寻微对其几乎爱不释手,迫不及待地将小木剑的剑刃自剑柄中狠狠拔出,再好生插进这枚玉质剑格内。
木剑配玉首,听起来荒诞可笑,却是当朝独一份的泼天富贵。
而此时,自幼便长在钟鸣鼎食之家,享尽锦衣玉食的寿阳郡主又怎会明白“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的道理。
她安然地坐在沉金塘旁欣赏着她的玉剑首,自然不会注意到东风卷云,已有滚滚而来之势,更不会关切在这不合时宜的时节里,风刀霜剑下红衰翠减、碾玉作尘是何其残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