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朝青宫的一颗明珠。
这份美誉无疑是在谢寻微的心湖里投下了一块小石子,虽不能掀起风浪,但漾开一道或轻或浅的微波定是足矣。平日里,青宫的内臣女史们要尊称她一句“小殿下”,而宫内和世人多唤她“寿阳郡主”,唯独亲近之人会叫她“阿菩”,如今这个“东朝的明珠”听起来倒是分外的新鲜。
她弯下两道轻纤的、不类时俗的文殊眉,又一次讶然问道:“这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周放鹤笑笑,指了指她的袖袍,又做了个以手拢风的姿态,于鼻下轻嗅一番,言道:“丁香、檀香、零陵香,甘松、茴香、牡丹皮,杂以麝香少许。时下不过五月方至,荷花未开,殿下身上熏得却是芙蕖香,清透、醇和,香韵淡远,如风过荷塘而香气渺渺,近闻似有若无,这并非寻常百姓的用物。这是其一……”
“至于其二……” 他故意停顿,摆摆手示意谢寻微凑上前来。
谢寻微将两手抵在桌上,鹅黄的纱质雪袖依臂而滑下,云堆在黑白纵横间。她将身子微微向前,探过棋秤,因还未到及笄之年,尚且梳着一头女儿家的垂挂髻,稍稍偏过的头让两绺不甚安分的尾发堵在唇关。细白如藕的颈微微弯下,自颈窝滑下一颗莹珠香汗,像是暖风吹拂的夏日里,一株泻露的风荷。
周放鹤侧首笑了,屈指敲敲手腕腕骨处,低声在她耳畔徐徐道:“其二则是,小殿下,你的手串用的不是菩提子,而是和田玉吧?”
兰息吞吐间,仅一步寸咫之隔。他的唇离她耳尖太近,近到吹息之间,一股暖风就能擦过她的耳廓,在她颊边浮荡个来回。情窦未开的稚女,好像隐隐对话本里书就的“耳鬓厮磨”这一词有了些许新的感悟。
谢寻微一惊,凝神细听时垂下的羽睫猛地掀起,猝不及防的撞进一双遮在纱后,静若深潭、明如古玉的眼睛里,好似天地万物都凝缩在这一人的眉宇之中。
空气中飘散开的,是源于对方雪青衣襟上的,淡淡的、甘苦的青栀香气,徒然冲入鼻端透着一股清寒之意。
探出去的半个身子僵持在那儿,硬生生愣了半晌才收了回去。
谢寻微再次在周放鹤的面前摆了两下手,确认对方真真切切看不到后,十分犹疑地喃喃道:“说的好像你看得见我的手串一样。”
“看不见。”周放鹤耸了耸肩,指了指自己耳朵,道:“但听得见。”
谢寻微表示不信,将手串递上前,拨弄两下,道:“阁下耳听八方,那么可否听出我这手串是什么颜色?”
周放鹤沉吟一声,笑道:“想来应该是...绿色?”
一语中的。
谢寻微几乎要跳起脚:“你当真是半点都看不到?”
一灯大师在一旁笑的意味深长道,良久才幽幽道:“小殿下,你切莫听他诓你...”他转头看了看周放鹤,欲言又止。
周放鹤狡黠地朝一灯大师轻轻摇了摇头,唇角笑意更深,缓缓向谢寻微解释道:“闻到你身上的菡萏香属实不假,知道是和田玉是因为在药师殿的时候我便听见了你拨弄手串的声音,相较菩提子,和田玉表层更为光滑温润,珠串相触时,菩提子沉闷短促,而玉声要更为清越干脆。”
他不慌不忙,抿一口清茶,又道:“至于绿色,是在下随意猜的。听闻寿阳郡主生于夏至,尤喜莲荷,想来比之白玉、黄玉,大抵会更偏爱绿色几分。”温茶见底,只剩两片翠云跌在杯内。他把食指抵在杯沿,陶杯在指下依着腕动转了两圈,唇边噙一抹微笑,轻飘飘询问道:“不知我猜的可对?”
“一字不差!”
谢寻微的眼中掠过一抹难掩的讶然之色,甚至忍不住按照所言次序,闻了闻袍袖上的熏香,又将手串放在耳边敲击了两声。目光又轻轻落在周放鹤眼上的白纱上,颇为遗憾地轻轻说道:“我倒情愿你是看得到的,即便是以此来故意打趣我的也好。”
此话太过真诚,和方才在药师殿祈求神佛的祷告之词不分伯仲。这倒是叫周放鹤敛起笑,沉默了数秒,一直站在一灯大师身后不语的小和尚了尘,眼中亦闪过一丝欣赏之色。
缄默良久,周放鹤坦然一笑,轻描淡写应道:“佛曰:人有五目,唯肉眼易受形色所蔽,所见不过方寸之间,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其实有时候看不到也有看不到的好。”
谢寻微没太懂。她不通佛理,听不懂这句似乎颇显禅意的话,更不明白到底看不见什么让他觉得如此好。她抬眼环视一周,目之所及的一花一草、一石一木,都令其欣欣然。
她始终觉得佛法颇玄,或是过分超然于世,毕竟倘若可选,她是断然不愿舍弃这繁华美景,去安然追求什么所谓内心宁静的。她这一颗心,要始终为山、为水,为花、鸟、萤、虫,为天地间悠然的风致而怦跳。
立于一旁的一灯大师却忽然轻轻叹了口气,深如静水般颇有深意道:“小友虽命理有佛缘,但前路长远、尘缘未尽,尚有可待之事,切莫自伤自怨,以有限之身,供无限之愁,如此才好。”
周放鹤没应话,似乎有意无意地在轻巧避开什么。
这一刻空气似乎突然间静了下来,静到能听见远处叶离于梢、坠于地,乃至近处谢寻微腹中的“咕噜”一声。
一灯大师则盯其半晌,末了抬头眯眼看了看太阳,摆摆手,又道:“也罢也罢,多说亦是无益。你既然带郡主来此,想来是她饿了,眼下午时将至,老衲去斋厨那儿给你们拿两碗阳春面来。”
他转过头来,又笑着朝谢寻微合掌施上一礼,言:“不过因今日是敝寺的论禅大会,老衲尚有要务在身,恐招待不周,还望郡主宽谅一二。”
谢寻微像模像样还施以礼:“大师不必多礼。况且...”她歪头笑道:“听说贵寺的阳春面特别好吃?”
确实好吃。
面白如雪、汤清如云,因是刚出锅的缘故,盛上来时尚且带着两团升腾的雾云。竹筷伸入面碗里搅弄一番,再轻轻一挑,比之民间阳春面,虽无半点油水,只是在旁点缀了红红绿绿的黄瓜丝和胡萝卜丝,再铺上几片碧绿的菜叶,但已然足够香气四溢。
据说是罗汉斋的斋厨以香菇、鲜笋熬制汤底,再以香蕈、椒沫作为卤料,加刀削细面滚煮而成。
面还没端上来时,谢寻微原以为自己高居东朝,享千金食禄之位,自幼便见惯了山珍海味、珍馐佳肴,却不曾想到,在这样一方山间古寺里,一碗阳春面,竟有如此堪称惊艳的味道。
本就饿了许久,更让这一碗阳春面在心里大大加了码。一灯大师带着了尘小和尚走后,四下并无旁人,谢寻微一时兴起,便学着话本里写的江湖中人撸起袖子,一手端着面碗,小臂搭在膝盖上,一手操着筷子上下挥舞,模样格外滑稽,全然没有半点当朝郡主的架子。她连连赞口不绝。不经意间,目光瞥过石桌,似乎又恍然想起了什么,咬断面条,抬头问道:“那棋盘呢?你又是如何知道我那一子落在了天元位上呢?”汤汁迸溅,落在粉雕玉琢的左颊上,像一粒籽。
她“唔”了一声。
周放鹤适时递上一方软帕,声音温醇,解释道:“其实这个棋盘是我刻上去的,刻的时候我有一笔偏锋。”他暂且搁下竹筷,指尖沿着中线一路摩挲,顺利找到天元位,在其间轻轻点了点,道:“就是这里,你看。”
他将指腹在纵横交错处画了个圈,谢寻微便依着所圈画的地方仔细看去--那有一个极不明显的凸起。
“因不平滑,故而落在此处,会与落在旁处,在声音上有细微的不同。”他探手自棋盒取过两子,一子落在旁侧,一子落在正中。
“咔哒。”
“咔哒。”
谢寻微硬是听了两遍都没听出来哪里不同,好在她已然了解到周放鹤视力全无但听力超常的事实,故而也勉为其难的算作接受了这个听起来匪夷所思的解释。
周放鹤将两枚玉子重新丢进棋盒,拾起竹筷挑起一撮面,一个稀松平常的简单动作,他做来却是异样的出尘。
谢寻微愣了愣,周放鹤却突然开口挑起话题,问道:“你呢?平常除了做东朝郡主,还喜欢做什么呢?”
谢寻微笑吟吟答道:“我也喜欢练剑。”
她穷尽词汇描画着:“在我家后院有一片竹林,风吹过时,青澜似海,可闻竹语沙沙。每日卯时我都会晨起到那里练剑。”
她抬手比划着,手中无剑,便以筷为剑,语调轻快:“前日我刚学会混元剑法中的第二章第十九式--叠翠浮青,可惜今日礼佛不能佩剑,下次我带上我的剑,和你切磋切磋。”午时日光正盛,垂在她浓密的睫毛上,落在她晶亮的眼眸里,光华流转间,竟叫人一时不敢直视。
周放鹤怔忡了一瞬,温和一笑,应道:“好,下次有机会,一定向郡主讨教。”
“其实刚刚一灯大师同你讲的话,我听懂了。”谢寻微喝完最后一口汤汁,轻轻将碗筷放在桌上,抬起头看向周放鹤,她的眼睛干净、明亮,带着令人羡艳的、未经世事捶楚过的纯真与美好。
周放鹤皱了皱眉,问道:“哦?”
谢寻微将右手小臂置于桌上,手掌摊开,掌纹清晰地在掌心纵横交错着,她指着道:“听闻我刚出生时,阿娘曾请一灯大师为我相看过,他说我命带六秀、官坐七杀,乃凤局大凶之兆,他日春秋迭代,必有去故之悲。因这一说,我数年不曾离宫,仅可往返于东朝与皇城之间。”
“后来我三岁时大病一场,几乎死掉,阿娘请一灯大师再次为我掐算,说我的命格虽有大凶之相,但偏巧吉星入命,得文昌、武曲、天魁等诸位神君庇佑,生了一颗莲子菩萨心,注定是逢凶化吉、遇难成祥的一生。”
她将平摊开的掌心攥握成拳,含笑以对:“可这些所谓命格我都是不尽信的,去故之悲也好,遇难成祥也罢,既知死是生的定数,那么又何必因此徒生忧怀呢?”
周放鹤一时失语,原以为东朝的寿阳郡主,合该是泡在蜜罐里、捧在手心上长大的,却不想那一句心里略带几分嘲讽之意的“明珠”,如今看来倒真是经由蚌磨才形成的。
谢寻微探手抓过他的腕,将她与他的手掌一并摊开。一方石桌棋秤上,她小心地把两个手掌沿掌纹拼在一起,心满意足地眨眨眼,轻轻道:“你是我在宫外认识的第一个朋友,你请我吃了阳春面,我便把我逢凶化吉、遇难成祥的命格分你一半。”
青石地面拓下一双影,一个坐在石凳上安然静默,一个前倾着身子,歪头巧笑嫣然。
两个本不该有任何交汇的人生,尤同两条原本毫无关联的掌纹,悄然间被联系在了一起。后来他才明白,原来从那时起,她就已经攻城拔寨般,宣布要参与他的一生了。
树影婆娑下,他笑了笑,说: “殿下,某荣幸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