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汤泽沐,艾叶驱邪--”
鎏金累丝鸾钗,饰烧蓝细钿,青鬘缀瓒花,珠粒在晃,镂银错彩间,谢寻微端立在太子谢承雍身后晃了晃神。
她仍对谢寻山坠马一事心存疑惑,众人下午的说词虽都大差不差,但她仍觉哪里不对,譬如那匹马,无论性情如何刚烈,都不至于撞树折颈而死,而放箭亭作为皇家校场,四周并无甚多余陈设,况且当日有皇城司把守,按理说并没有什么外物可以进入场地使此马受惊。因为时间颇短,此事尚未找出什么可疑痕迹,但谢寻微总觉得,此事并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
思及于此,她拧了拧眉心,好在谢寻山当时情急之下及时选择弃马脱身,故而伤势不算太重,只是右腿骨折,加之几处皮外擦伤,只需安养月余便能痊愈。
鼙鼓奏响数声后,女史听眠在其身后小声提醒了一句,她才如梦初醒般挽起云袖,手执柳枝,蘸了蘸金盆里面的药汤,向船外方向挥洒而去,水珠溅落处,撞碎河上月影一片,连兼星火万千。
“苍龙七宿,九五中正--”
“风调雨顺,飞龙在天--”
两岸诸子跪伏,乞求庇佑。船头有巫神摇旗作法,蘸血制符。帘旌飐摇时,长街翻起桃浪,众者拥路,远远望去,万点人烟如蚁,千盏绣灯缀楼。鸣鼓聒天、星花垂落间,柳曳风摇,鱼灯飞舞宛若游龙。
“皇太子殿下端午安康--”
“皇太子殿下端午安康--”
“皇太子殿下端午安康--”
风柔夜暖,龙船画舫沿河而下,行过处,两街众人纷纷叩拜,高呼千岁,声震欲传天。
游龙宝船如期停在望江楼畔,绮罗丛、兰麝香,宝冠斗转,罗裙蹁跹间,谢寻微早就卸下了一头环翠。
乌发仅以一支玉钗高高束起,竹叶棕丝幕篱戴在头上,白色软纱垂下来,可以恰到好处地掩却那张国色天香的脸。
腰间的秋水玉带扣来不及完全拆卸,眼下跑起来时,羊脂组璋发出琅琅铛铛的声响。深浅棕红二色锦,长可掩足,像一朵欲燃的榴花。
今日本就是游龙盛日,但凡是妙龄女子,哪个不穿金戴银。这身装束看起来与京中贵女并无二致,而倘若细瞧一番,便可见其裙摆飘然间,绣履上左右各有一粒莹润的孔雀绿珍珠,在裙底时隐时现。
--那是藩国今岁进献我朝,绝无仅有的一对。
谢寻微按照听雨计划所言,下船便快步往都驿亭赶去,不出所料,顺利找到了听眠一早便为她备下的马车。赶车的车夫是阿福,远远见她跑来,冲她嘿嘿一笑,见过礼后将怀中的令牌递了出去。
这是东宫后门的令牌,为玄铁所铸,仅有两块,平日由太子妃林氏和平川郡王谢寻山分别保管,为了方便突发急事时遣人夜间出行所用。
见到阿福和此物,谢寻微立刻便明白哥哥定然也知晓了此事,不由得耳尖一红,飞快提裙上车,挑帘钻进了车厢里。
今日游龙盛会,人潮都往金水河畔的长街那边涌去,拐过西街巷时,已经听不见什么喧闹的人声、鼓声、烟火声了。
马车出城便朝相国寺的方向快速奔去,空荡的道上两侧皆种榆树,叫月光一照,斑驳一地树影。
突然,这光不肯庇、月难照及的杂林里,自一隅花残柳阴下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是人。
凌乱的脚步声踩过枯花败草,渐行渐近,随之而来的是急促的喘息声,和远处男人十分粗鲁的叫骂:“狗娘养的,小兔崽子你还敢跑?叫我撵上了,定要打断你的两条狗腿给兄弟们佐酒开荤!”
粗重的喘息声越来越近,没多久便自草丛里斜剌剌钻出个人来。
来者披发赤脚,发尾叫汗水漉湿,一缕缕黏在脸上,脚踝被锁了一个镣铐,原本将两只脚绑在一起,现下铁链已然从中间断开了,但锁环还挂在脚腕上,摩擦着草地而过时,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阿福拉了拉缰绳,小声道:“殿下,是个孩子,约莫七八岁,受了伤。”
谢寻微攥了攥袖角,有些为难。
按理说她今日偷偷出行,出于安全方面考虑,不该插手此事,可对方...
不待她思考明白,对方已经折膝扑跪在马下,朝车内连声哀求道:“恳请贵人施惠,出手救我。”
马扬前蹄,长嘶一声,愤然自鼻中喷出一口气,阿福狠狠扯住缰绳才将车急急停在人面前,阿福横眉厉声斥道:“何人大胆!竟敢冲撞东朝车驾?”
此话一出,对方身子明显哆嗦了一下,连忙起身朝后踉跄着退了两步,又颓然跌坐在地上,他实在跑不动了。
其实他能看出这辆马车价值不菲,想来里头坐着的人定然也并非寻常百姓,但他怎么也没想到这是青宫的车驾。而后面的两三个大汉又穷追不舍,眼见着再有十余步就要来到近前。
当真是进退维谷、穷途末路!
可惜这双腿跑了太久,此刻一停下,仿佛就再没有抬起步子的力气来。脚踝处被镣铐磨出的一道深深的伤痕,已然在反复结痂后又反复磨烂,翻出模糊的血肉来,奔走时一心专注在逃命上,现下那些方才来不及的疼痛全部涌上来,如同刀割。
他抬眼望了望如漆如墨的天,和那轮皎白如牛乳的云间月。
城内现下想必是人潮如海,玉壶光转,一夜鱼龙,他只觉讽刺、荒谬,在他眼中,这繁华盛世光景下,总有佛光难照、圣水难霖之处,那里正有万万生民,正叫盘踞的蛇鳄,不紧不慢地吸髓。
此时喉间干涩,脊背发寒,酸苦百尝后,他欲开口却久不能言。
山风呼啸而来,在耳边刮过,空气里弥散开来股铁锈般的血腥味,分明是临夏,却叫人通体彻骨透寒。
浓重的夜色里一时只剩下男人粗鄙不堪的连声咒骂和他心肺具裂的喘息声,被无限的扩大开来,又叫夜色尽数吞尽,消失不见。
他咳嗽数下,又干呕一声,绝望之际,马车里探出一只白皙的手来,绣帘被挑开,一角卷在她两指之间,露出一半有如出水芙蓉的脸,音也清灵:“阿福,扶他上来吧。”
他是偷偷躲在私塾外面,贴着墙根,听夫子讲过几年书的,可现下要怎样形容那样一双眼睛,他竟找不出一句文词。
身后草丛里传来一阵窸窣,几名大汉已然在拨开杂树长枝,沿着血迹往这边追来了,阿福可容不得他多想,单手一抄便将他拉了上去。
软帘一开一合,好像就将前尘纷乱隔在马车外,车内很亮、很温暖,也远比从外看来要宽敞上许多。
刻下叫四沿挂着的镂空纱罩竹雕灯笼一照,他就更显得捉襟见肘了,他本就瘦弱不堪,偏巧今日穿的还是一身洗得泛黄的白麻烂衫,更显得瘦骨嶙峋。
这样的对比,让少年一时羞愧难当,不敢抬眼,只好将头深深低下去,去看贵人裙下,那一双莹莹泛泽的珍珠绣鞋。
手足无措时,他想谢恩,可车厢正中又设了一方楠木小桌,让他无处屈膝跪拜。于是他又想,即便眼下不能叩首,说上两句“谢贵人恩施”、“盼贵人万福”、“来日愿为奴为婢,结草衔环”等诸如此类的话,大抵也是好的。
思量再三,他方欲开口,谢寻微却将食指抵在唇关,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接着车外便传来几个男人的询问声:“阁下何人?可曾见过一个六七岁的男娃娃?”
为首的男人估量了一下,以手比了比高低,道:“大约这么高,穿着一身白麻衫子,方才往这边来了。”
马车外,阿福像是思量了一下,答道:“那个少年啊,看见了。”
马车内少年听到此话,不由自主地颤栗了一下,这才抬起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绝望地望向谢寻微。
谢寻微轻轻摇了摇头,又抬手指了指,示意他藏身于车厢的座椅下。隔着绣墩锦垫垂落向下的流苏,他听见阿福同几位大汉说道:“眼见着那少年方才脚步虚浮,往那边去了。”
大汉将信将疑地看了看阿福所指方向,又仔细打量了一番马车,又疑惑道:“我等一路追寻,偏偏在此处不见了踪影,敢问车内何人?深更半夜阁下又欲往何处去?”
少年方刚舒下一口气,听见这一句便又不得不将心提了起来。
他伸出一根手指,小心地拨开眼前的一绦流苏,脑袋往前蹭了蹭,透过缝隙望向外面。空间狭小,视线有限,他看不清外面少女的面容,他只能看见她微微前倾身子,将软帘挑开了一点缝隙。
那双挑帘的手,肤白如雪、骨节匀称,一看便知那是一双不沾阳春,养尊处优惯了的手,雪袖滑落时,露出腕上挂着的一串绿色珠子。
谨慎起见,谢寻微没开口,而是压嗓低咳一声,递出去一块牌子。
阿福接过后,抬手在几位大汉面前逐次晃了一下,正色道:“可瞧清楚了?几位晚膳吃了几个熊心豹子胆,胆敢擅自拦下王庭车驾。车内乃当朝中贵人,今夜是奉旨出宫,不知阁下何人,天子圣谕竟须向你等请示不成?倘若因此误了要事,上头降罪下来,不知几位有几个脑袋够砍?”
几个山野莽夫互相对视了一下,几人虽没读过书,加在一块也不识几个大字,但也不难猜出这块令牌绝非寻常之物,即便不能确认身份,但定然是出自贵人之手,这是无可置否的。
故而几人犹豫了一下,而后一同往旁侧让了几步,为首的大汉朝马车抱拳拱了拱手,言:“草民几人追赶盗贼至此,无意冒犯大人,还请大人恕罪。”
阿福将马鞭一抽,做足了贵人家的架势,道:“丢了东西还不快追,倒在这无端盘问。”他用马鞭敲敲车沿,道:“难不成你觉得中贵人会无缘无故帮一个泥贼?”
大汉低了低头,又让开几步,抬手作请:“请贵人先行。”
阿福引缰驭马,车轱辘自一众人身旁滚滚而过,带起一点尘土,错身时,阿福轻蔑地斜递去一眼,后面几位连忙跟着为首的人一同道:“请贵人先行--”
他们不知道的是,那双握缰绳的手,掌心其实早就攥了一把的汗,这更是府内一向以温实敦厚著称的阿福,第一次如此待人。
马车行出几里,同那几人拉开一段距离后,少年才敢从车底爬出来。
谢寻微替他倒了一盏水,待他喘息宁定下来,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他们为什么追你?他们说你是盗贼,你当真拿了他们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