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正是宏光八年,赫都,暮春。
镇远将军方诚回京述职。
十五岁的温积秀随父亲跟在方将军身后,正往宏光帝赐给将军的宅子行进。
身后还有十余名亲卫,其他护送将军回京的五百将士则驻扎在赫都城外近郊。
父亲是将军旗下的掌簿,主管文书机要,因此每三年一次的回京述职都须随行,而他也能有机会跟着到赫都游览一番。
宅子位于城中偏南的位置,虽不是那寸土寸金的王贵公卿聚居的中央区域,周围倒也便捷有序,环境称得上不错。
到了地点,朱红色的大门早早敞开,几个丫鬟婆子并杂役在两侧等候。
一个管家打扮的中年男子迎上来行礼:“恭迎将军回府。”
“恭迎将军回府。”其他下人也纷纷行礼。
这时,一个明媚秀丽的少女跑出来扑到将军身上:“爹爹”
她十六岁,听将军说过她去年刚及笄,此刻她穿着丹红的上衣,和翠青的下裙,宛如一朵凤凰花在火中绽放。
她眉目间与将军有五分相似,同是大眼高鼻。浓烈的五官在将军脸上是英毅正朗,在她面上却显得明媚娇俏。
“小澜”将军一把将她抱起,浑厚洪亮的笑声顿时犹如波涛一阵阵向外涌开:“怎得没见变重?个子也没长高多少,这脸也没以前圆了,是不是下人没照顾仔细啊?”
少女拍着将军的肩膀笑出声:“爹爹,我都已经及笄了,不再是小女孩了,怎么能和以前一样!”
少女朝将军身后环顾了一圈:“哥哥呢?怎么不见他?”
接触到她乌黑清亮眼神的一刹那,温积秀的心就像混沌初开,无际黑暗中射进第一缕光芒。
是天地伊始,是光明在即,是生机已至。
剧大又迅速的变化发生在他的生命中。过往十几年,他按部就班,只知其然,像被困在一方暗隅。但在这一刻,围墙被打破,得以望见无限的广阔与斑斓,他才真正体悟到人生的意义。
芸芸众生中,他本平常不过,是她的出现,让他知道,自己可以不一样。
心不同,看到的就不同。所见相异,岂非特别?
将军抱着少女往宅子里走:“没来,我让他守在军营。”
听闻见不到哥哥,少女眼神顿时黯淡下来,咬着嘴唇沉默着。
将军进了正堂,将她抱到椅子上放下,少女却死死搂着将军脖子不撒手:“我已经三年没见哥哥了!”
将军别扭地弯着腰,耐心解释:“最近繁荫不安分,边境安危事关重大,马虎不得,所以需要你哥哥留下镇守。”
听到解释,少女慢慢松开手,眼眶却渐渐湿润起来:“我不想一个人在赫都,我想哥哥,想时刻见到爹爹。这次我能跟爹爹一起走吗?”
之前略带张扬的语气已经消失,此刻她语调里皆是小心翼翼的请求。
将军夫人于八年生第三胎时难产去世,将军与夫人生前感情甚笃,之后也未再娶,所以家里只有兄妹二人。
继少女的兄长,将军之子方定川于四年前随父从军后,现在这宅子只剩少女一人。
将军直起身,目光深沉怜爱:“边关苦寒,且只有你一个女儿家,小澜,你真的想去?”
少女拉着将军的手连连点头:“赫都有几个纨绔子总来烦扰我,赶又赶不走,惹又惹不起。真怕他们去找皇上赐婚。”
她想来军营!温积秀顿时狂喜,可转念想到东照的制度,不由得又丧了气。
凡东照国驻守边疆掌军权的将军,除三年一次的回京述职外,其家眷也须留在赫都,方便皇帝时时‘照拂’。
其子女满十五后,女儿可外嫁,儿子除非随父入军营,否则差事婚娶,都得在赫都。
如今将军之子已在军营,少女恐怕是难出赫都了。
将军闻言沉思好一会才开口:“容为父考虑考虑。”
少女眼睛一亮:“那爹爹好好考虑。”
这时,她注意到了站在一侧的他,并朝他走来:“这位俊秀的小公子是谁?”
温积秀连忙行礼:“在下温积秀,见过方小姐。”
“这是你温叔叔家的二公子,今年十五。”将军满脸笑容地介绍。
“比我小”少女抬头望着她,一脸兴奋:“终于有比我小的了,以后你就叫我姐姐吧,澜姐姐也行,我叫方定澜。”
温积秀心里很不情愿,明明只差了一岁,明明自己长得比她高许多,为什么要叫她姐姐?
将军出声:“小澜,不可无礼。”
父亲却拍了拍他的背,示意他回应。他只好浑身不自在地看向少女:“澜…澜姐姐。”
她的眼睛像广澈的大海,上面撒着细碎的月光,随着波浪不断闪烁,真是好看极了。
方定澜蓦然笑起来:“嗯,温弟。”
温积秀顿时被她灿烂的笑容吸住,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幸好这时管家上前来请将军:“将军,菜已上好,可以入座了。”
“好”将军领众人到膳厅入座。
接风宴后,已经日暮了。
将军安排父亲和他在厢房住下,父亲正在仔细检查将军明日要呈给陛下的奏疏。
他坐在旁边看书。
听父亲说,将军去年与繁荫兵在沧关外的平城一战中大获全胜,将敌军精锐几乎全歼,繁荫毫无还手之力。
这次面圣,将军的封赏应是少不了。
只是公事办完后,最多在赫都停留半月,他们就得回西南的驻地。
一想到这,他手里的书怎么也看不下去了。
温积秀转头看向父亲:“爹,上次将军来赫都停了多久?”
父亲一袭朴素青衫,仍然文雅翩翩,此刻听到他询问,放下奏疏略加思索:“大约有十六七日吧。怎么了,不习惯赫都?”
温积秀低头掩饰:“没有,我想知道有没有机会逛逛赫都?”
“当然有了,过几日为父便带你出去游览一下。”
“好”温积秀欣然应下。
夜晚
他平躺在床上,望着屋顶发呆。
只有十几日,能见到她的时间太短了。
温积秀第一次希望时间能慢一点,再慢一点。
第二日早晨
将军早早就沐浴更衣,换上朝服,进宫面圣。
温积秀起来,吃过下人送来的早饭后,还没想好用什么理由找她。忽然敲门声响起,他走过去打开门,嫣然而立的方定澜便映入眼帘。
他以为眼花了:“澜…姐姐?”
“温弟,陪我逛街吧,今天正好带你转转赫都。”方定澜又望向屋内闻声走过来的父亲:“温叔叔,可否邀你家小公子与我同行?”
父亲笑容晏晏:“去吧,去吧。积秀,照顾好小姐。”
“是”温积秀简单拿了些东西,就跟着方定澜上了街。
“温弟,这文渊斋是赫都最大的书坊,里面典籍字画、笔墨纸砚的种类最为齐全,看有没有喜欢的?”方定澜领他进了一个装饰典雅,占地颇广的书铺。
“多谢澜姐姐。”温积秀一进去就被琳琅满目的书惊到了,立即欣喜地细览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正拿着之前寻了好久的一本诗集爱不释手。
“喜欢就买下。”方定澜在旁边看向他。
温积秀正要开口,一个轻佻的男声突然响在耳边:“哟,这不是方家小姐吗?巧了吗不是?”
他放下书转身看去,是一个满身锦缎金翠、衣着华贵、长相不错的富贵子弟,后面还跟着几个小厮。
方定澜显然不想理他,没有搭话。
那男子瞧见站在她身旁的自己:“这个小白脸是谁?”
方定澜面色顿沉:“范显,不会说话就别说了,这个地方也不适合你。”
姓范,当今皇贵妃的娘家就姓范。看他这嚣张的样子,莫非真是皇亲国戚,这下给她惹麻烦了。
温积秀低头默言。
“澜澜说话还是这么直接。”范显径直朝他走过来:“怎么长得跟个娘们似的。”
竟敢叫她澜澜,真想把他的嘴撕烂。
温积秀握紧拳头。
方定澜将他拉到身后,愤怒又不得不忍耐:“范显,你够了。”
范显打开手里的折扇,招摇地扇了扇:“我追求你这么久,你都不理我,转头就跟这个小白脸一同逛街,让我这个肃安侯世子的脸往哪搁?”
“你们,把他给我拉出来!”范显吩咐手下。
那几个小厮正朝他走过来。
“你后面是谁?”方定澜一脸惊恐地喊。等几人回头的间隙,她牵住温积秀的手就往书斋外跑。
“你们几个傻愣着做甚,追啊!”
两人跑了许久,转到一条小街,终于甩脱范显的手下。
温积秀的心砰砰直跳,可能是跑得,也可能是
被她手牵着
“温弟,他的话别往心里去。”方定澜松开他的手:“你就当成狗在乱吠。”
掌心温软不再,温积秀怅然若失:“澜姐姐,他好像误会我们的关系了。”
“就让他误会去吧。”方定澜抚着胸口不停喘气:“省得一解释,他知道你身份,找你和温叔叔麻烦。”
“嗯”温积秀用余光看着她的身影。
虽然他从小就因为长相被嘲笑,但这一次他觉得值得,因为这样,她就会牵他的手,保护他。
二人回到府邸,正与一个衣着不凡的侍卫擦肩而过。
问过父亲才知道,竟然是太子殿下派人来递帖子。
中午,将军回到府邸。
他跟着父亲迎上去,父亲率先开口:“将军,陛下赏了什么?这次的军功应可够得上封侯了吧?”
将军在正堂坐下:“遇棠,有负你所期。我没有要赏赐及封侯,我用全部军功换取小澜随我去军营。”
父亲大惊:“陛下同意了?这于往制不合,万一陛下图生疑心怎么办?”
将军稳重如常:“遇棠莫慌,我是以小澜及笄,早订下婚事,要完婚为由,不算坏了规矩。另外我自请陛下派一名监军同往。”
父亲叹气:“可惜了大好的封侯机会。”
将军拍拍父亲的臂膀安慰:“底下将士们的赏赐从我个人积蓄里出。
只是小澜幼时便一直在赫都,我没能好好照顾,亏欠良多。如今若还要赔上她的终身幸福,将她困在赫都,我没法向她娘亲交代。”
父亲愁容渐缓:“是啊,小姐已及笄,公子又在军营,陛下十有八九会给小姐赐婚,将她留在赫都。只是如今,只盼陛下相信将军,莫生疑隙啊。”
将军:“陛下贤明,又有监军为耳目,纵然察觉我的私心,也不会不明大局。”
而温积秀早已被这个天大的惊喜砸晕,浑浑然没听到后面说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