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日暮,廊州的街上炊烟袅袅,街边的夜市摆了起来,小商贩们一个赛一个比着嗓门,仿佛只要自己喊的声音够大,自己家的货就能卖得更好。
在春喜街的尽头,廊州司农司司丞的大门被陈京观敲开。
“谁啊?饭点敲门真是有规矩啊?”
门里的人嘴上阴阳着,唇齿之间还嚼着东西,他含糊不清地又絮叨了几句,可打开门的瞬间手里的包子应声落地。
“少……少将军?”
眼前的人将嘴里的东西一股脑咽进肚子里,他在陈京观来廊州调粮的时候远远见过他一面,那时候本想着凑上去混个面熟,可是陈京观没给他们机会,等着穆氏兄弟动身后他也就没了踪影。
“认识我?那好办了,我今日刚到任,司丞能不能留我吃个便饭?”
陈京观没有理会司丞的话,笑着问了他一句,没等他回答就自己推开剩下半扇门走了进去。
这司丞家里十分清简,正堂里亮着盏煤油灯忽明忽暗的,桌旁一个小姑娘正端着碗喝着米糊,她母亲看到陈京观进来了,立刻将女儿往身后藏。
“夫人别担心,在下廊州新上任的知州,陈京观。今日叨扰属实冒昧,请夫人见谅。”
那女子听陈京观自报家门后还有些怀疑,看见门边的丈夫点点了头便立刻起身问好,她身后的小姑娘也被一把揪了起来。
“春儿,给少将军请好。”
春儿抿了抿嘴上的饭粒,手上还端着碗,朝着陈京观微微举了一躬。
“少将军此时来,真只为赏脸到我家吃顿饭?”
司丞的脑袋已经停止运转了,嘴上想到什么就说什么,陈京观看到春儿后语气就柔和了很多,拍着司丞的肩膀点头道:“真的就是饿了,刚去了刺史府,没讨到饭。”
司丞愣了一秒,立刻让妻子去厨房拿碗筷,片刻后又觉得不妥帖,便钻进厨房将预备着中秋再吃的糯米肠切了,调了个简单的汁水端了上来。
“我不知道少将军要来,也没做准备,家里就这些能吃的,还望您不嫌弃。”
司丞说着就把陈京观往主位上引,可陈京观把春儿抱到了那位置上,又给她碗里加了块肠。
“你喜欢?”
春儿点头如捣蒜,可是要下嘴的时候又怯生生地望了一眼父亲。
“吃吧,少将军给的。”
司丞将一行人安置好,刚准备让自己的夫人去厨房吃,却被陈京观拦下了。
“一起吧,别惹得夫人这顿吃不好了。”
那女子瞧了一眼丈夫,随后笑着向陈京观道谢,跑到角落拿了个板凳坐在席英旁边。
“你们家平日就吃这些吗?”
陈京观嘴里嚼着包子,那面皮只有薄薄的一层,里面是些路边随处可见的野菜,偶尔能尝到些肉味。
“是,”司丞有些羞愧的低下头,“臣就是一个八品小官,一家子都指望我的俸禄,老家还有老娘要养。”
陈京观点着头没答话,端着碗喝了一口米糊,发出了赞叹的声音。
“夫人好手艺,这黄粱米很难煮糯,你这饭定是花了不少功夫。”
坐在最末尾的女子笑着应声,却始终不敢抬头看陈京观。
“我们哪里用得起黄粱米,我们是用了麸子熬的汤,临起锅时才加了些米粒进去,不过就是最后的体面罢了。”
司丞用筷子搅和着碗里的米糊,陈京观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些许落寞。
“不应该啊,廊州作为广梁第二产粮区,虽说比不得雍州的亩产,但是养活起区区五万百姓还是足够的。”
陈京观见司丞说到了自己想听的,就继续诱着他往下说。
“少将军有所不知,我们产的粮,我们自己是吃不上的。雍州的粮因为要负责外贸,所以官家征收的额度小一些,那些百姓留个心眼,总能省出自己肚里的粮。可我们廊州却几乎都要充公。”
司丞说着,脸上的神色越来越沉闷,春儿瞧见父亲不开心了,就用筷子笨拙地夹了一块肠递给他,这时司丞的脸色才有些许缓和。
“户部不是规定了征收额额度吗?他们市买司征收这么多干什么?”
司丞摇了摇头,有些无奈地叹气道:“人总是要吃饭的,他们收上去的粮再高价卖给我们,他们不就能赚一笔了吗?”
听到这,陈京观和平芜面面相觑,片刻之后等着司丞夫人出去收拾碗筷,陈京观才有开口。
“刺史与此事可有牵扯?”
司丞摇了摇头,陈京观原以为是他不知道怎么说,却听到他笃定地回道:“没有。”
“廊州没有知州,他就是一州最高长官,他能不知情?”
陈京观有些狐疑,但是司丞坚持说史忠绝对没有牵扯其中。
“您刚从刺史府出来,应当也看到了,刺史家中也就是本本分分的为官所得,多一块不属于他的金子都没有。不过,”司丞顿了一下,“他知情。”
闻言,陈京观眉毛轻挑。
他对史忠的了解不对,但是当时他来廊州鼓动知州时动过其他心思,想着若史忠有所动作,他就另寻他法。
可是直到他帮着那知州将妻儿和家产全搬到平州,史忠始终没有一句话。
其实从那时候他就注意过史忠,但是这个人的存在感太低了,而陈京观面前的事堆得越来越多,他也就把此人抛诸脑后了。
如今想来,他应当是什么都知道,可是他什么都没做。
这让陈京观想到了萧霖。
“那刺史大人平日里都做什么?”
陈京观继续问道,而司丞有些摸不透他的意思。
“史刺史一直兢兢业业,该他做的他都会做,不该他管的,他一句话也不说。”
司丞这句话应证了陈京观的想法。
“那你可知此事背后的主谋是谁?”
陈京观此话一出,那司丞立刻闭上了嘴,他眼睛滴溜地转,像是在思索要如何回答。
“我不难为你,我只问你一句,此人在廊州吗?”
司丞依旧没答话,但是他的眼神出卖了他,陈京观伸手拍了拍的肩,说了几句应承的话,那司丞却始终没有应答。
“明日来我府上,离你家不远,就在怀阳街。我们挨家挨户去查粮。”
那司丞点了点头,陈京观也便不再多说什么,他临走到门口时,突然又转身跑了回来,从怀里拿出还没吃完的饴糖,示意春儿过来拿。
“去吧,别让少将军等着。”
她母亲在背后轻轻推了她一把,春儿就小跑着过来,她用双手捧着接过陈京观递来的东西,然后笑着说了声谢谢。
“对了,中秋来我家吃饭吧,我们把你家中秋的东西吃了,我应当还礼的。”
说罢,陈京观迈着步子走出了司丞家。
“师兄,你怎么看?”
平芜拉着马跟在陈京观后面,有些迟疑地开口问。
“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可是真相不一定是好的。索性这次不用再做查案的事了,我们把我们能做的做好就行。”
第二日,那司丞一早就等在陈京观家门口,可是他没敢敲门,直到府兵出来巡值发现他坐在台阶上打瞌睡,才将他领到正堂坐下。
“怎么来这么早?可吃过饭了?”
陈京观把领口系好,从厨房里出来时递给那司丞一个馒头,司丞犹豫了一会接了过来。
“您说明日,我担心因为我误了时间。”
司丞小口咬着馒头,一直低着头不敢看陈京观。
“对了,昨天还没问过你的名字,你叫什么?”
“卑职丛愈来。
陈京观努着嘴点头,说了一句“好名字”。
“少将军,”丛愈来有些迟疑地绕了绕头,“我们今天主要查什么?”
陈京观听得出丛愈来的担心,朝着他摇头道:“放心,我们只是按例登记。”
丛愈来还有些担忧,但是又不好再说什么。而陈京观等着平芜和席英收拾好,就带着四五个府兵出发了。
他们最先从怀阳街开始,这里是廊州最中心的区域,一般住的都是些大农户,往往都是坐在家里收银子的人,不过这次是陈京观亲自出面,所以这些人没有找掌柜的来敷衍,而是一个个热忱地接待着他们。
正如陈京观所料,这种事情一般影响不到家底深厚的人,而且深究下去,他们应该也都是其中的一环。
怀阳街的巡查一个时辰就结束了,而后他们就到了丛愈来所在的春喜街。
春喜街不同于怀阳街,但是又要比三福街好一些,这里住的是一些小官小贩,他们相较于那些大户人家更多了圆滑和谨慎,陈京观用同样的问题问他们,得到的基本是和怀阳街差不多的答案。
只是单从各户人家的内里布局来看,他们没说实话。
其中有一户卖胭脂的人家看见陈京观上门,先是推脱自家家主不在,又说自家没有良田,言辞间显露出的只有避嫌二字。
而他们家靠近敬安山的地方有地契,甚至那块地还被官府当作一等田,征收额比旁人家还要高一个点。
但是他们不愿说,陈京观也不强求。
到了三福街的时候,日头西斜,如同陈京观进城那日般,明明各家都烧着柴火准备做饭,但是靠近的时候却闻不到一点香气。
相应的,这条街上的人也更瘦小些,他们通常是大地主家的长工或农户,平日里不是靠种地就是靠做工来生存。
“老伯,想问下这附近有粮店吗?”
陈京观拦住了一个扛着锄头要回家的农户,他有些警惕的看着陈京观,但是依旧抬手给他指了个方向。
这条街的登记陈京观不打算如寻常一般,决定先从粮铺入手。
他们走到那家旮旯拐角的小店面时,铺子里的掌柜正准备打烊,他瞧着陈京观衣着不俗,就笑脸相迎地过来问候。
“贵人要买米?我家可是廊州第一道口子,平时都直接从农户手里收。”
陈京观点了点头,伸手挖起米袋子里的黄粱米,那成色确实不错,只是他放回去打算深挖的时候,掌柜却用手拦住了他。
“客官要买的话我替你盛,这黄粱米不能随便翻的。”
陈京观应声说了句话,示意平芜掏出一串吊钱丢给了掌柜,那掌柜一见他是个爽快人,立刻又换上了笑脸,连忙准备着去给陈京观打包。
“慢着,如今这粮是我的了,我是不是能翻了?”
掌柜的笑容凝结在脸上,转而是额头冒出来的虚汗。
陈京观没有理会他的表情,伸手从米袋子的最深处抓了一把,果不其然,下面的米大多是反潮的陈米。
“你标的价格,是户部定的新米价,可是你卖给我的,是去年甚至前年的陈米。”
陈京观的语气不容置疑,那掌柜一看碰上了硬茬,立刻将怀里还没捂热的钱丢给平芜,嘴里念叨着“不卖了不卖了”,转身就准备收拾打烊。
“买定离手,概不退换,这是你说的。”
陈京观说话时指着旁边的牌子,那掌柜的脸一瞬间就绿了,他推着陈京观往外走,却被席英突然拔出来的剑吓住了,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走吧,随我去一趟官府。”
“这廊州哪有官府?连知州都跑了,哪儿还有官府?”
地上的人发着抖,但是依旧虚张声势地冲陈京观吼道,而一直立在陈京观身边沉默不语的丛愈来见情况不对,立刻大口训斥道。
“大胆!你眼前的就是本州新上任的知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