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家家主的故事其实并不长,寥寥数语涵盖了他的大半个人生。
和温宗瑜相似,却又不完全相同的人生。
贺家祖上世代为猎妖师,直到其父辈,机缘巧合之下,才改换了正经行当。贺家虽换了行当营生,但本事却没忘,一个明面上,一个暗地里。十数年前,他因一时心软对一只女妖手下留情,结果惹祸上身,他的爱妻,他的爱子,命丧于此妖之手。尸身收敛时,身经百战的仵作只觉头皮发麻。
他自责到眼泪干涸,借了崇武营的力量,捉到了那只妖,杀了它。自此他恨上了妖,不分善恶,不分黑白,见妖必杀。可是他的恶只对妖,不对百姓。
笼子里的那只妖,是长海水患时于河道边发现的,她明目张胆的以妖的姿态站在那里,仿佛就是在等他去抓她。抓到时,贺老只觉得寒气爬满了脊背,那张脸,分明与当初害死自己妻儿的妖是同一张。
他杀了女妖,可第二日,那本已死于诛妖阵法下的女妖,又化了形,同样一张脸,活生生的站在长海城的城门下。
她眸色淡漠,贺老透过她的瞳孔,却仿佛看见了人间炼狱。
他杀她一次又一次,她就会出现一次又一次,每一次,都离贺俯越来越近。直到贺老作罢,将她锁进了贺俯牢房的牢笼里。
那女妖一直不说话,却在牢笼中望着贺老,讲了第一句。她道,我要你偿命,我还要你最珍重的贺俯,长海城的百姓偿命。
查案的真谛在于还原事件真相,自然不可只听一面之词。甄枚算不得这案件中的重要角色,但他一直在地牢里骂个不停。
甄枚目眦欲裂,咬牙切齿,将拴着他的铁链挣动到绷直,再无法向前一步。可他的头是向前探的,仿佛多探一分,就能冲破那监牢,将牢房外的人粉身碎骨。
他骂贺老忘恩负义,骂贺老不是东西,当年崇武营鼎盛之时如何帮衬贺俯,如今有事来求却落得被送于缉妖司的下场。他骂贺老两面三刀,骂他阴险小人,骂他道貌岸然伪君子,活该死了老婆又死儿子。甄枚搜肠刮肚,将他所能想到的所有恶毒的词语都用上了,像一只乱吠的丧家之犬。
卓翼宸皱着眉,甄枚如何死而复生的,甄枚自是不肯说,也没人知道。卓翼宸更担心的,是温宗瑜复活的可能性。
而故事,还有第三个版本。
那笼子中的女妖终于转过身来,牢房外正站着文潇,娉娉婷婷,她于昏暗的地牢中仿佛发着光,一种神性的光芒。
文潇一行人急匆匆赶到贺俯门口,管家来通报,贺老便命人恭恭敬敬的请了白泽神女进来。
那女妖似是话不多,对着文潇也只讲了三句。第一句,他的妻儿我没有杀。第二句,当年他将我虐杀,整整三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肉骨支离,神魂具碎。第三句,他杀我,杀大荒的妖,不分青红皂白,我来复仇,白泽神女要偏袒吗?
槐叶落在不起眼的一隅,安安静静的听着全程。
“这可有意思了,不知道‘心地善良’的白泽神女会如何抉择。”茶馆二楼,敖因言语戏谑,难得对离仑以外的人或事给出反应。
离仑看向对面的朱厌,露骨的眼神里藏着话:这案子你怎么想?
朱厌刚剥完半袋子核桃,垂着长长的眼睫盯着核桃皮出神,第六感让他抬起头来,正对上离仑颇具侵略性的眼神。
他知道离仑一向觉得白泽神女偏袒人类,无关乎对错,只因为弱小。
“各执一词,真假参半。”朱厌如此点评。
十多年前的命案早已无从查证。可抛去这些冗余繁复的细枝末节,案件中最重要的两点却是清晰的。其一,贺家家主杀妖,不论善恶。其二,女妖复仇,不仅要贺家家主偿命,亦要长海百姓陪葬。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冤冤相报。
“或许有些事缉妖司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长海城无辜百姓的性命,不行。”这是朱厌短短数月来,对缉妖司的了解。也仿佛是记忆之中,来自于赵远舟对缉妖司的了解。
“你倒是了解他们。”离仑微不可查的哼了一声。
敖因立马眼观鼻,鼻关心,非礼勿视,非礼勿听。这空气里的醋酸味可太冲了。
她觉得她应该去和孟极请教一下隐身之法,省得现下在这碍事。
果然朱厌对离仑的情绪感知很是敏锐,白玉一般干干净净的人,拿起一颗白玉般的核桃仁,起身一只手撑在案几上,一只手将核桃仁递到对面离仑的唇边。
“可是我更了解你啊。”朱厌笑意盈盈的道。
朱厌一双桃花眼,一张做男做女都精彩的脸,此刻眉目柔和的笑起来,敖因都自愧不如。敖因心想,不怪他家大人以前发疯,换她她也疯。
干干净净漂漂亮亮又会哄人的小白猿,换谁谁不疯。
那边朱厌哪知道这么多弯弯绕绕,他只是觉得离仑真的很好。他知道离仑怕他想起来什么再生死志,所以护着他,几乎到了与世隔绝的地步。后来见隔绝不住,又肯陪着他去看那本不喜欢的人间,去接触那本来厌弃的缉妖司,原因无他,只因为朱厌喜欢。因着有离仑渡给他妖力的关系,他甫一化形,修为虽不及大妖,却也超过了大荒的一众小妖。因为没记忆,朱厌甚至于也会吃味以前的自己和赵远舟,是什么样的关系,才可以如此百般呵护的被放到心尖上宠。
朱厌也知道,离仑看似占有欲强不近人情,其实出奇的好哄,只要自己给他的,不论什么,他都喜欢。
他们的关系绝对不一般。
离仑现下正是少年摸样,面皮白净,薄唇嫣红。他和朱厌僵持了一秒,说是僵持,准确说更像是离仑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朱厌瞧见离仑耳朵尖红了个透,那核桃仁就在他唇边,被迅速张口咬走了,又别开脸去,视线撇向别处,就是不敢看朱厌。
离仑迅速转移了话题,“晚上我去趟贺俯地牢,这事不能只凭缉妖司说了算。”
不知道是谁的心砰砰跳着,乱了节奏。
“好,那你小心。”贺俯的阵法的确厉害,以朱厌目前的修为,还没有办法做到毫发无伤的硬闯。
可天数无常,谁也没能料到,当夜的贺俯突然燃起了大火,铺天盖地。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