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长风在舒缓的音乐中睁开眼睛,他的睡眠从大学毕业以来就很差,只要有一点声音就能将他吵醒。
所以这套别墅买在了远离市中心的地方,距离启峰集团有一个小时四十五分钟的车程。
每晚九点,无论有没有睡意,他都会将手机强制关机,屏蔽所有会刺激大脑运转的信息。
淡淡的薰衣草香弥漫在房间内,在早晨五点时完全退去,这也是沉长风醒来的时间。
沉长风起身换下纯棉的黑色睡衣,他的睡衣不是高定,穿了许多年,皮肤已经习惯了表面每一个褶皱。面料在洗衣机多次的洗涤之下,变得更加舒适。
这是在家中,他无所谓穿着,只要舒适。
可上班时,他就必须西装革履,考虑今日的服饰与出席的场合是否合适,他身体的感受仅仅排在第二。
他走进明亮的卫生间洗漱,单手点开朋友圈,南许发的内容排在了工作伙伴的最上方。
沉长风开始后悔,后悔没有屏蔽这位大学生的朋友圈,短短两三天的时间内,他只要刷新就可以看见对方每天新发的内容。
南许发朋友圈的频率当然不高。
可沉长风的好友大多数一个月发一条,这就导致他一眼望去都是南许的信息,他想要忽略都不行。
小羊肉串?
沉长风点开南许抱着小羊的照片,手指带动着图片,从小羊的脸移动到那张青涩的脸上。
他想,南许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不过是个普通的男大学生。
早上五点零八分,沉长风照例检查了一遍邮件,和社交软件的信息,看见了南许十二点多发来的信息。
南许(XX大学生兼职):「沉总,我们到宾馆了。还有……香水很好闻。」
就算南许告诉他了名字,可习惯却还是让他在名字后面多加了括号,括号里代表了他们之间的社会关系。
沉长风的目光移向镜子前放置的黑色香水瓶,南许是怎么知道他用的是什么香水?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聊起此事。
刷牙的手一顿,随即又恢复了机械性动作,短短的两秒他就已经知道了经过。
一定是上次出差时,忘记在司机车上的那瓶香水。
沉长风的手机是标配版的,他的手掌宽大,可以一手掌握。
单手快速回了一条信息,他在换下睡衣之前朝着前方的空中喷了一下香水,走了进去,丝丝的凉意落入他的皮肤,很快被体温吞噬,香气变得温暖起来。
可沉长风的冰冷气场和从未展露笑容的脸,将香水中最隐秘的疏离感发挥到了极致,从辅助的香调变为了主旋律。
“沉总,早餐已经准备好了。”张阿姨是常驻保姆,她对这份工作很满意,雇主沉长风几乎不说话,不会苛责她。
对方的回答只有“嗯”,“好”,“知道了”,有时回应只有点头。
比如今日,沉长风穿着笔挺的西装从二楼下来,听到她的回答微微点头,随即入座拿起刀叉一言不发的享用早餐。
影响沉长风心情的几个因素并不罕见。
第一是这份工作,所有需要他经手的项目,都会亲力亲为去现场勘察一番。
第二是来自家庭内部的高压,他的母亲控制了他三十三年人生,还想控制他余下生命的时光。父亲是撒手掌柜,不知去了哪个地方隐居了,多年没有消息。
第三是天气,阴雨连绵的日子,他的心情总是比平日里消沉些。
沉长风习惯吃早餐时,查阅股市信息或是看小众书籍。
他的休息时间很少,只能抓紧一分一秒做喜欢的事情。
手机屏幕上方弹出一条信息,这是清晨五点二十三分,不出意外南许是在睡觉。
可南许回复了他。
南许(大学生兼职):「沉总,我们到宾馆了。还有……香水很好闻。」
长风沉沉:「谢谢夸奖,没想到那瓶香水司机还留着。」
南许(大学生兼职):「沉总,早上好~」
长风沉沉:「早上好。」
接下来是一长段的沉默。
沉长风并不觉得沉默使人尴尬,他已经习惯发完信息后得不到回应了。
他的母亲从来都是以命令的口吻和他交流,他的回应根本不重要,他的想法根本不重要,反抗渐渐被风吹散,他开始沉默,不再反抗。
可沉长风遇到的是南许。
南许(大学生兼职):「沉总,您在吃早饭吗?」
手机在他的掌中一震,微小的酥麻感向上传递,窜进他的心里。
不过是吃早饭而已,这值得问一句吗?
沉长风从未将生活中微不足道的小事跟别人分享,久而久之,他的人生中再也没有“分享欲”这三个字。
长风沉沉:「嗯,你怎么起得这么早?」
对话框的上方断断续续显示着「正在输入中」,他的手机又跳出了一条信息。
能够抓吃早饭空挡找他的人,不会是他想聊的。
果不其然,是他的母亲。
Mom:「我已经和李小姐说好了,今晚九点在XX酒店和你见面,对方什么身份你清楚。」
随后一条好友申请跳了出来。
红色小点上的数字1好像一根长着倒刺的箭,狠狠射进他的心脏,越是挣扎,就陷得越深,带出的血肉就更多。
长风沉沉:「我喜欢男人。」
信息仿佛投入一片平静的深海,他只能听见海风刮过的呼啸声。
南许(大学生兼职):「司机师傅说带我们去山上看日出,我好困……眼睛都要睁不开了……」
沉长风捏着叉子的手一顿,手指不自觉颤抖了两下,喉头翻出从未有过的酸涩感,他的青春被埋葬了二三十年,连自由也是。
南许好像从前的他,可又不完全一样。
南许有很多朋友,他没有。
南许性格开朗,他不是。
他完不成的愿望,他走不了的地方,就让南许去吧。
替他观山,阅海,行万里路,踏遍心中所想的九州大地。
他是被困住的风,自由送给遇见的南许。
长风沉沉:「转账一百块。」
长风沉沉:「这是日出的费用。」
长风沉沉:「羊肉串好吃吗?」
南许(大学生兼职):「羊肉串很可爱!也很好吃!小猫转圈.jpg」
长风沉沉:「有想过毕业后做什么吗?」
南许(大学生兼职):「沉总,旅游的时候提找工作是一件很扫兴的事情。小猫哭泣.jpg」
沉长风放下手中渐渐变沉重的叉子,喝了一口咖啡。他不知道找工作对于南许来说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能让他感受到痛苦的,只有与不相爱的人度过余生。
长风沉沉:「对不起。」
这是第二次,沉长风向南许说对不起。
南许(大学生兼职):「沉总,您在干什么呢?」
沉长风想南许确实是没有睡醒,方才问过他是不是在吃早饭的。
长风沉沉:「吃早饭。」
他不介意再说一遍。
南许(大学生兼职):「除了吃早饭呢?」
沉长风一愣,原来对方所说的「干什么」是不包括「吃早饭」这件事情的。
他的视线扫过两只手,单手打字回道:「在和你聊天。」
早上六点钟,司机开着ALPHA GO商务车准时停在了别墅前,一分一秒不差。沉长风坐进车里时,刚好是六点零一分。
车后座放着一本夹着书签的世界名著《小王子》,封面陈旧却很整洁,边角有几处褪色,看得出翻阅的人十分爱惜。
沉长风确实很爱惜。
长风沉沉:「南许,你看过《小王子》吗?」
南许(大学生兼职):「没想到沉总会看《小王子》,我一直认为您会看《百年孤独》《追忆似水年华》之类的书。」
沉长风确实都看过,可他最喜欢《小王子》。
也许是南许忘记回答他的问题,又发了一条信息过来解释。
南许(大学生兼职):「我看过的,沉总!」
沉长风点开南许新换的头像,可爱的简笔画小南瓜已经变成了一张在草原上看日出的背影照。不难猜出这富有朝气的背影是谁。
他看着对话框一左一右十分想象的头像,拿起了《小王子》这本书。
谁会是千万只普通狐狸中属于他的独一无二的那只狐狸呢?
沉长风眼中第一次露出一丝落寞,司机师傅从后视镜中瞄了一眼,继续专心致志地开着车。
沉长风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询问道:「南许,你上次的告白成功了吗?」
「我喜欢你,我从大一开始就喜欢你了!」
那一次,沉长风在办公室加班,边处理文件边吃着助理从外面打包的轻食。收到南许发错的告白信息,心中毫无波澜。不知从何开始,他无法给予他人关于感情上的反馈。
□□因为身体原因,调侃他,威胁他,要他为他的父亲失责付出代价。
他面无表情,来到快递架前寻找着自己的快递,也许当时他是害怕的,可现在已经不记得了。
也有人向他表白,他的反应和收到那条发错的信息一样,没有喜悦,没有害羞,也没有生气,只是说:“对不起,智者不入爱河。”
沉长风甚至觉得他们的喜欢是愚蠢的。
他们不了解自己的性格,不知道自己的经历和家庭背景,连交谈次数都屈指可数,就可以随口说「喜欢」两个字。
也许,喜欢是轻盈的,爱是沉重的……
可再轻盈的「喜欢」在沉长风从未打开的心扉里也会像山一样沉重。
三十三年里,没有人拥有这把开门的钥匙。
南许(大学生兼职):「您是说上次我不小心发错的告白吗?」
长风沉沉:「嗯。」
南许(大学生兼职):「那是一位女生向我告白,我当时回您信息,不小心按了语音输入按钮。」
长风沉沉:「你答应了?」
沉长风对南许和他的室友们有了一丝好奇,短短几日,一位室友因为真心话大冒险输了,阴差阳错找到了喜欢的人。南许在快要毕业之前也收到了女生告白。
现在看来,也许,是他不适应这个世界。
南许(大学生兼职):「没有,说出来不怕沉总笑话,我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受……我的室友每日抱着手机和女朋友甜言蜜语,恨不得二十四个小时都在一起。我好像从来没有遇到让我这样舍不得的人。」
沉长风把《小王子》放回了原本的位置,今天早晨他要破例不阅读书籍了。
司机心中一惊,表面却不露声色,手中的方向盘握紧了些。
长风沉沉:「南许,我也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一个人的人生与另一个人的人生相互交织在一起,让我觉得害怕。」
南许(大学生兼职):「为什么会害怕?」
沉长风朝着车窗外,思忖了一会儿,低头回道:「害怕让别人操控了自己的情绪。」
他丝毫没有注意到司机的变化。
南许(大学生兼职):「沉总说的有道理。我看两位谈恋爱的室友情绪确实大起大落,要不我们还是不要谈恋爱了吧?有亲情,有友情,不需要爱情也没有关系的。」
沉长风的心被刺痛了一下。
他没有亲情,没有爱情,他只有一位兼职认识的朋友,南许。
他甚至不知道,他们之间能不能称之为朋友。
长风沉沉:「南许,你可以告诉我,什么是朋友吗?」
沉长风甚至去网页搜索过朋友的定义,冰冷的文字解释,让他更加无法理解。
南许(大学生兼职):「朋友就是……可以与之分享生活的点点滴滴,不管是快乐的,还是烦恼的,都可以向对方倾诉。互相扶持,互相陪伴,一路走下去。」
沉长风从小就不会麻烦别人,向别人诉说自己的烦恼更是想都不敢想。
长风沉沉:「你不会觉得烦吗?」
沉长风小心翼翼地问道。
南许(大学生兼职):「当然不会,欢迎沉总向我诉说烦恼!不过事先说明,我只是一位大学生,您要是不能解决的,我肯定也不能解决……」
沉长风当然不会让还没有毕业的男大学生帮他解决工作上的问题,不然这绝对是他的错。
长风沉沉:「南许,谢谢你。谢谢你做我的朋友。」
如果沉长风之前的回答「南许,很高兴和你成为朋友。」是不知其意的,那么现在的感谢是发自内心的。
沉长风感到沉重的身子轻盈了起来,他拥有了第一个真朋友,南许。
括号中备注的内容在他跃动的指尖消失。
南许:「沉总,也谢谢您成为我的朋友。」
司机还在偷瞄,他的那句「好久没有看见沉总笑过了」硬生生憋回了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