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砚初最近晚上一有空,就往周宇宁家卖店跑。
今天晚上他又来了。
“班长!你今天过来得早啊!”周宇宁一看到他进屋就乐得喜笑颜开。
一看炕上没人,程砚初随口问:“他们大人们还没来呢?”
“没呢,《新闻联播》还没播完呢,他们得开播电视剧的时候来呐。”
“哦哦。我今天琴练完了,其他功课也都提前做完了,就提前过来啦。”程砚初也一脸高兴地说。
早过来一会儿,就能多待上一会儿,不然来晚了,又得赶在他爸妈九十点钟回家前就得回去,那就待不了多长时间了。
“快上炕!上炕热乎热乎!”周宇宁妈妈热情招呼程砚初上炕。
“不用阿姨,”程砚初马上朝着周妈妈笑道,“这炕热乎,我坐边儿上就行。”
“哎呀甭客气!你赶紧脱了鞋上炕暖和暖和,一会儿他们人都上来了,想上炕都没你的地儿啦!”
那倒也是,程砚初就依言脱鞋上炕了,学着大人们那样朝炕上盘腿一坐,引得周宇宁扑哧一乐。
“你俩屋里坐着,”周妈妈朝周宇宁说,“我去你二姨家看一眼。”
他二姨病了在家打吊瓶呢。
“嗯嗯!”周宇宁乖巧点头。
他妈妈前脚出门,后脚就进来一对长得白白净净的兄妹俩买东西,说要租碟,周宇宁跳下炕,就小跑着去柜台后面拿碟片了。
程砚初坐在炕上,身子朝着电视,眼睛却时不时看向周宇宁这边儿,饶有兴致地看着周宇宁这个小大人儿如何卖货。
周宇宁把一堆碟片都捧出来,放在柜台上供那兄妹俩挑。
结果在一堆碟片里挑来挑去好半天,那个高个子当哥的皱着眉愣是没一个中意的。
“我就说他家片子老,没好看的,你不听,”那哥把碟片扔回柜台上,“去街里录像店租吧!”
“好吧,那买几个雪糕回去。”妹妹说。兄妹俩就去冰柜前挑雪糕。
挑了几个,周宇宁正要帮他们拿,“不用你拿,我自己拿!”那高个子哥一把挥开了周宇宁的手,扒拉着朝底下翻腾了一阵儿,拿了几个雪糕出来。
给钱的时候,程砚初看到周宇宁摊开手掌,手心向上地正要去接钱,那高个子哥却一皱眉,舍近求远,把几个钢镚朝冰柜上一扔!
钢镚砸在冰柜上发出脆响,咕噜噜转着眼看着就要掉冰柜背后跟墙的缝隙里面去!急得周宇宁连忙张着手扑过去抓钢镚!
程砚初也飞快下地帮他一起抓,紧急时刻也顾不上别的了,只来得及扭头瞪了那高个子哥一眼。
那高个子哥浑没觉得自己哪儿做错,抬着下巴就倨傲地走了。
等两人总算把钢镚都惊而又险地拦了下来,数了数一个不少之后,这才有工夫说话。
“他脑子是让驴踢过吗?”程砚初没好气地又朝门那边儿看了一眼,“干这缺筋的事儿!”
都摊开手来接钱了,他往冰柜上扔!
怕别人手脏到他咋地?
还是钢镚!
要不是他俩拦截得及时,那钢镚一骨碌掉进冰柜后缝隙里面去,再要往出够可就要费老鼻子劲了。
没让驴踢过,干不出这损人不利己的事儿。
“在那边儿挑碟子也是,挑挑拣拣好半天,完了一个也不租,逗谁玩呢?”
没见过男的买东西这么挑挑拣拣墨墨迹迹的。
挑完也不知道把东西随手归位,人家盒子里一格一格码得整整齐齐的,就是去街里音像店挑碟片也都是随手归位啊,没见过像他这样左一个右一个天女散花扔得到处都是乱七八糟的,害得人要额外花工夫整理。
墨迹还事儿逼,程砚初可以说对那个高个子哥十分看不惯了,顿时后悔自己没有早出声。
要是知道他还有扔钢镚这波骚操作,他挑挑拣拣乱扔碟片那会儿,自己就不该忍着,就该刺他几句。
“他是挺烦的。”周宇宁笑笑,“他这个人就是有些傲,从来都是拿下巴壳儿看人的。”
这对兄妹是北头李奶奶家的孙子孙女,家住市里,哥哥上初中妹妹在实验小学,周末和逢年过节的时候才来他们奶奶家。
两兄妹都长得好看,又生得白白净净的,往他们村里一出现,是非常惹眼的存在。
不过他们从来不跟他们村里的小孩儿玩,尤其那个高个子傲慢哥,连话也不跟他们说一句,看到他们就皱眉。
“他瞧不起我们这些农村小孩儿。”周宇宁说。
也不单是瞧不起他、生怕被他脏到似的,那傲慢哥是一视同仁无差别地瞧不起他们所有农村小孩儿。
农村小孩儿长得都黑黑的嘛,又天天在村里头疯跑疯玩,晒得更黑了,不像他们市里住楼房的从小就长得白,那皮肤白里透粉粉嫩嫩的,农村小孩儿跟他们一比就是黑炭。
就觉得农村小孩儿都埋了八汰的,在他们眼里都是脏兮兮的土包子。
“你才不是土包子。”帮他一起整理碟片的程砚初抬眼看着他说,“你比他强远了,十个他拍马也追不上。”
“嘿嘿嘿,”周宇宁一张小脸顿时笑开了花儿,点了点脑袋,“嗯!”
“就是觉得小卖店的顾客,难缠得多。”程砚初说。
应了那句话,庙小妖风大,像他家大超市,反而没这些难缠的人,基本都挑了就买,买了就走。
像挑东西,换了他家超市,可没人陪着他们在那儿干耗工夫、跟前跟后地费劲收拾。
顾客基本也自觉,都知道把东西随手归位,跟去音像店书店什么的也会自觉归位一样。
“可能是进了大超市,就自动知道守规矩。”周宇宁想了想,说,“小卖店就不一样了,顾客早习惯了我们守着伺候他们。要是叫人家随手归位,比如碟片,叫他们自己放回去,有些人还不乐意的,就阴阳怪气说老板今儿可真懒啊,东西还让我们自己放回去,谁有那闲工夫给你放东西!”
“然后下回就不来了,就往街里市里的卖店和超市去了,反正卖店超市多的是,你不乐意伺候,人家就去别家了。”
“遇上脾气不好的,就来火了,就骂骂咧咧说你服务态度不好什么的。”都整得他哭笑不得,真就是顾客是上帝,啥都能扯上服务态度。
反正城乡结合处这片儿的顾客,习惯了你把他当大爷围着他伺候着,等人走了再一通收拾。而不是像大超市那样,进门一切自取,反而顾客都显得守规矩好说话。
这么一想,开小卖店跟开大超市的,还真是同人不同命啊。
“这些都不算什么,”周宇宁“小事一桩”地一摆手,“那来故意找茬儿的,才是真的难缠。”
说话间,又有几个隔壁台球厅的过来买面包香肠饮料还有烟啥的,周宇宁就一边儿卖货,一边儿跟程砚初说起先前几年他家刚开卖店那会儿,有不少这一片儿的泼皮无赖,隔三差五地就来讹东西赊账、砸场子闹事儿什么的。
卖店的前一家干不下去,就是被那些泼皮无赖闹得。
“他们说赊账,其实就是白吃白拿,八百年都不带还的。还专门赊贵的东西,比如烟酒啊,一般的还看不上呢,张口就是贼贵的好烟好酒。”
“还有拿着刚买的面包香肠、刚打好的白酒,扭头就来跟你说,这面包香肠过期了,这酒坏了,把他吃坏肚子了,要上医院,逼着让你赔医药费,不赔就不罢休。”
“还有趁乱来使□□坑人的,这种多是生面孔,你根本不知道他是地痞流氓,几个人一伙跟做局似的扰乱你,都是五十一百的大票,不小心收了一张就多少天全白干,把我妈哭得呢。”
“还有干脆装醉来耍酒疯的呢,手里攥着酒瓶子进来就一通砸!你不让他讹钱讹东西,他就闹得把人都吓走,不让你开门营业!”
他家开卖店最初那一年啊,那些地痞流氓没少上门来打砸讹诈,一见势头不对,他妈就赶他进里屋躲着。
他躲在里屋,听着外屋的动静,都吓得浑身乱颤,现在回想起来都还心有余悸。
台球厅买烟的俩人听说,也啧啧了两声:“那几年这一片儿的流氓就是这么横这么乱!”
程砚初一把握住了周宇宁的手,小脸也绷得神情严肃,“那遇到这种人,你爸妈怎么办的?”
“也没什么好办法,遇到能刚一波的,我爸就跟他们刚一下。”
他爸的暴脾气只要不用在对付老婆孩子,在这种时候还是有点用处的,又在部队里当过兵有身手,关键时刻能唬人。
“加上我妈在旁边哥长哥短地说好话打圆场,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红脸,有些人也就就坡下驴了,这么刚柔并济地一来,就能把事儿差不多混过去了。”
“刚不过的,就只能忍气吞声,舍了小财保平安了。”
“后来第二年开始全国严打,这一片儿成些气候的地痞流氓都被打没了,这才好多了。”
程砚初情不自禁地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真是没想到,这村里的小卖店还真不好开啊。
“然后可有意思了,卖店的前一家老板,那伯伯,”周宇宁小声跟班长说,“还跑来跟我爸妈说,说我爸妈运气真好,赶上了严打,要是他赶上严打,当初就不用关门了。就可眼气我家了,背后没少使坏呢。”
“他都怎么使坏?”
“造谣传谣,说我家卖过期东西,说把人吃坏肚子的事儿是真事儿,还鼓动别人来我家卖店赊账,可多可多了。”周宇宁咬了咬牙,“一肚子坏水。”
“说起赊账要账、对付那帮老赖的事儿,那都够写成好几台小品的!”
“说说,说说!”程砚初最爱听他讲故事了。
周宇宁就眉飞色舞地跟他讲了起来。
村里是人情社会嘛,大家都是街坊邻居,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来他家卖店扯各种理由赊账的人一直多如牛毛。
光靠面子情来赊账的,就数不过来。他爸妈在要账这块儿遇到的糟心事儿,那简直比毛毛雨还多。
跟地痞流氓来赊账就是白吃白拿不同,村里人来赊账,确实有一时手头紧或者忘了带钱等等原因,多数人赊账倒不是为了存心不还,不至于像地痞流氓那样无耻无赖。
“但渐渐的赊账的多了,有些人可能觉得,这是条生财之道。”
可能指着靠赊账来发家致富,就咬定了青山欠账不还,脸皮比城墙还厚,戳都戳不动。还特鸡贼,花花肠子九曲十八弯的,跟你上演十八班路数。
然后周宇宁就抑扬顿挫地给班长大讲特讲了一通,他爸妈是如何跟那些没皮没脸又鸡贼的老赖,你来我往斗智斗勇软硬兼施鸡飞狗跳闹剧一般的艰辛追账史的,听得程砚初哭笑不得。
“我家卖店从去年起,终于把‘概不赊账’四个字贴出去了,不然这个也讲人情要赊账、那个也讲人情要赊账,打一斤白酒要赊账、买半只烤鸡买一盒烟也要赊账,赊完又不还,成天追着要账人家还翻脸,都不够闹心的。”
为从根本上杜绝那些欠账不还的老赖,他家卖店去年起终于痛定思痛,“不讲人情铁面无私”地贴出了“概不赊账”四个大字。
然后在坚持不动摇地贯彻这个方针下,终于拔除了这个赊账的毒瘤,绝了此糟心事儿。
程砚初忍不住要鼓掌叫好,大快人心啊。
“可惜旧的烦恼去了,新的烦恼还在不断增加。”周宇宁坐炕上朝窗外一努嘴儿,“马路对面那家新开的卖店,卯着劲儿地跟我家搞恶性竞争打擂台呢!”
天天搞优惠,啥啥都卖的比他家便宜一毛两毛的,比如大脚板雪糕,市场统一价一块,全市都卖一块,她家就卖八毛。
有些东西她家甚至进价多少钱就卖多少钱,拼着不挣钱也要搞事儿,就指望着把他家干灭火,她家好垄断这片儿一家独大。
“简直阴险。”周宇宁气道。
更阴险的是,还背后下黑手使坏,举报他家啥啥烟没有许可证就卖,还有啥啥东西存在质量问题,把什么工商局烟草局的都给整来了。
他家身正不怕影子斜,一概营业许可证什么的都合法合规,卖的东西也没有任何问题,这才没被那些工商局烟草局的为难。
但一顿口舌官司总归是免不了的,白耽误半天工夫赔着笑脸伺候祖宗似的由着人家一通检查,末了还得孝敬人家几盒好烟啥的。
“这就叫害不了你,也恶心恶心你。”
对面那家搅屎棍简直坏透了。
可气的是,有些贪便宜短视的村里人还一窝蜂地跑去捧对面臭脚呢。
平时跟他家讲人情的时候那个说亲道热的,人家便宜个一毛两毛的就立马倒戈了,嘴巴里说得天花乱坠的人情都通通消失不见了。
岂不知真要把他家挤兑倒了,对面那心术不正的搅屎棍不知会怎么宰村里那些冤大头呢。
但他们当然不关心这个,更不关心对面是不是不讲武德玩下三滥,那跟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又害不到他们身上,有些人乐得看热闹呢。
除了一些老主顾还坚定不移地来光顾周宇宁他家,其余人是谁家便宜就买谁家。
也是因为有这么一家不怀好意的强劲对手,就在马路对面虎视眈眈着呢,他家才要加倍地对老顾客殷勤热情,差不多的都包容了,还得想法子吸引新顾客。
“你家卖店门口摆出去的小黑板,”程砚初会意,“就是用来吸引顾客的吧?”
每日进了什么新货什么价格,还有以新带旧的组合优惠价、买指定商品送橡皮擦作业本钥匙扣等等销售策略,上面都用彩色粉笔写得清清楚楚呢,还画了可可爱爱的卡通配图,新颖醒目,非常吸引人的眼球。
“是呀!都是我写我画我设计的呢,怎么样?”周宇宁骄傲地挺起小胸膛,一脸快来夸我呀。
“很棒!”程砚初朝他竖起大拇指,“比对面那家的小黑板强远了,他家一看就是抄你家的,写的画的乱七八糟就算了,还就知道打价格战。”
“就是呀。靠打价格战被他家牵着鼻子走可不行,”周宇宁摇头晃脑道,“那是掉进了圈套了。”
“所以你家屡进新货出奇制胜,并且开发其他销售策略,打对方一个出其不意,抢占先机。”程砚初点着头赞道。
“没错没错!对了,跟你说个好玩儿的,他家的坏心眼儿还不只是对同行使坏呢!”
说到这儿周宇宁噗嗤一乐,一脸憋不住笑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