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室里浓重的药草味几乎塞遍了每个角落,浸入木梁,又从木梁中散发出来。
李隆基被热浪泡得脸上起了红晕,绵密汗水夹着水雾在脸上形成水瀑。周身每个毛孔都在往外散发着浊气,李隆基觉得多日的郁闷终于舒缓了。
手臂上是刚刚换的布条,元白说这是白棉布,产自西域,纺织技术尚不成熟,产出也不多,极为珍贵。棉布中间包裹了上好的胎蛛丝,是愈合伤口的疗效药。
左手臂不似先前的酥麻,恢复了些力道。
“原来每日的治病就是泡药浴。”他低声自语道。
不一会儿,毡帘被挑开,有人拎着东西进来了。
李隆基立马将身体沉入水中。
“泡了近半个时辰了,如何?”元白将药箱放下,顺手拉了张胡凳坐在浴桶跟前。
“身体舒缓了不少,多谢。”
“那你身体还可以啊。”元白从药箱里拿了一块崭新的白棉布,拎着布的一头缓缓吊入药汤。
“崔河的毒我也把握不准到底是用的什么配制的,只能将十一味相似对症药草混合,每日以不同的份额搭配熬制浴汤。这样总有一日能试出来。但总归还是你反应快避开了正面袭击,伤口尚浅,毒素又未及肺腑。若是能用药汤把毒素逼出来最好,若是解不了,我看你这案子也不用查了,回洛阳找太医署给你治吧。”
李隆基倒吸一口气,说到底眼前这个人是又拿他试药了。
“你自己的伤怎么样了?”李隆基问。
“我是郎中。我要是自己都医不好自己,那元阿耶这几十年的招牌怕是要砸在我手里了。”元白微微挑眉。
“元大在出事之前,当真半分霜羽青兰的事都没有跟你透露过?”李隆基问。
“元阿耶要是跟我提过,你是不是就要杀我灭口?”元白突然问道。他手里拎着白棉布在汤药里来回溜走,仿佛在说着与自己不相干的一件事。
李隆基惊到了,原来缓解的手臂现下突然又开始发麻,不止手臂,连带全身都起了一层战栗。
他透过水雾直视眼前的人,面色逐渐变得冷峻。
“听说你下令撤了瓜沙道沿途海捕文书,又改为暗访了。”元白把白棉布拎起来搁在二人中间,挡住了李隆基的视线,“下天光墟时,你故意遣走了你的近卫,是怕康大郎真的藏在天光墟吧?你怕别人找到康大郎?换句话说,你并不想旁人知道霜羽青兰的买家是谁。”
“李三郎,你在害怕什么?”元白把白棉布握在手上观察,棉布的颜色被染成了草灰,仔细看好像夹杂了一些五彩流光色。元白有些诧异。
“郎中。”李隆基顿了顿,道,“你若是求财,就乖乖待在边郡做生意。霜羽青兰的事你若真不知道,以后也不必过问了。元大的事,我自会为你讨公道。”
“元阿耶于我有授业之恩,况且你。。。这件事我必须亲自调查。而且有人要置我于死地了,我总不能坐以待毙。我与梁王从未有过瓜葛,我倒是很想知道他为什么要杀我。”元白平静说道,好像昨夜的遇险当事人不是他一样。
李隆基眉眼终于舒缓了一些,道:“这件事牵扯庙堂,不是一个小小西域地下商会能够承受得起的。梁王心胸狭窄,你既得罪了他,以后少不得一身麻烦。你既是大海道少主,有的是办法遁入西域保命。”
“你在关心我?”元白目光含着笑意。
李隆基眉心微动,脱口而出:“没有。”
“李三郎,你自身都可能难保,还想着一个只见了几面的陌生人的安危?”元白眼里收敛了笑意,认真的看向李隆基。
“这些年因朝堂争执,冤死的人太多,我不想。。。”李隆基说到这里,止了话头,“你既来自洛阳,大海道又善收集情报,应当知道朝廷手段。”
元白看着手上发灰的棉布,少有的沉重的叹了口气。他朝门口看了一眼,柔声道:“泡得差不多了,叫你的近卫进来给你更衣吧。”说完站起身来。
“对了。”元白回过头,“手臂新换的棉布,尽量不要沾水。”
李隆基立马直起身体,双颊不知道是不是室内太热,一路红到了耳根。
裴霖一直守在药室外,听到小主人召唤,兴冲冲挑帘进来,一只脚还在屋外,声音就先到了:“阿郎感觉身体如何?”
“还好。”李隆基平静道。
正在此时,院内突然传来一声大喊:“着火了!”
喊叫的是照夫人带来的侍女。
元白一个箭步奔向灶屋,李隆基见状亦示意裴霖赶紧跟出去帮忙。
只见灶屋内白烟滚腾而出,灶上火势上窜,一只蒸笼被烧得火红,噼里啪啦作响。元白一边捂着口鼻一边挥开烟雾冲进去,见原来是柴火烧得太猛,把蒸笼给点着了。
一个年龄较大的侍女带着静娘站在院子中央避火,照夫人则叉着腰在灶屋外指挥侍女灭火。她额间花子被汗水洇湿半脱不脱,脸上脂粉夹杂着烟木灰,活脱脱一只大花狸形象。
元白又好气又好笑,原来这照夫人嘴上说的好,其实并不熟悉下厨。
侍女一边咳嗽一边把水缸里的水舀出灭火,这时听得一人大喊:“闪开!”
侍女还未来得及反应,一桶凉水就劈头灌下!
“噗!哪个天杀的不长眼睛,凉死我了,呜呜呜。。。夫人。。。”侍女委屈的跑向照夫人哭诉。
林晚照转头就要开骂,见裴霖拎着木桶站在门口尴尬的直挠头,只能强行收了火气,嗔道:“洛阳来的贵人眼睛都不好使,今日便请元郎中好好把脉看看才行,灭火都不会!”
“对不住对不住,我一时心急没看清。”裴霖弯腰行礼。
元白连忙打圆场:“好了,小特使,还请再去打两桶水来,灭火要紧。”
几桶凉水浇下,蒸笼滋滋冒着水泡,火总算是灭了,但重阳糕也成了一堆黑块。
照夫人望着黢黑的灶堂和熏的灰不溜秋的屋顶,与元白相视一眼,尴尬一笑。
“元郎中,对不住啊,我明日差人过来给你修理一下灶屋。”照夫人捏着衣袖,尴尬和自责全写在脸上。
元白轻轻叹气,苦笑道:“夫人和静娘没事就好,可吓坏元某了。”
“重阳糕。。。”照夫人哑然失笑,一柱香前自己可是夸了海口要亲自下厨做糕点的,现在只觉得脸上火热,像给人打了一巴掌。
“无事,夫人莫要自责。”元白微笑道,“我让哑叔出门现买只新蒸笼回来便好。这锅糕点不行了,我们重新做吧。不知今年沙州娘子们新出了什么花样,正好元某可以学习一下,还请夫人教教我。”
“真的吗?元郎中也想学?太好了,等下我教你!”林晚照一扫沮丧,又重新把襻膊系好。
元白打量一眼屋内,又抬眼看了屋外明亮的天空。
“夫人,今日天气甚好,不如把食材搬到院子中去做吧。”元白道。
林晚照眼睛一亮:“此法甚好,院中亮堂,大家可以一起和面做糕点,有趣有趣!”随即把侍女们都召来,抹桌子的抹桌子,扫地的扫地。。。
元白左右看看庭院,一派和谐景象,只是好像少了点什么?
不对,刚刚站在这里的静娘呢?
李隆基泡完药汤,觉得近一个月的奔波疲劳消除殆尽,整个人清爽无比。他端坐在内堂案前,案上是一堆医书和笔墨纸砚,一碗草药摆在右上角冒着热气。
药是裴霖端进来的,此人刚刚已被他支出去帮忙和面了。
他无聊地展开医书,黄麻纸上草草写了一堆药理,勉强可以辨认内容,只是字体扭捏,似草书,但又与市面时兴的草体字不太一样。
门口响起一阵衣裙摩挲的声音。
“何人在外!”李隆基面色冷峻沉声吼道。
一个圆圆的小脑袋扒在门口,眨巴着眼睛望向屋内,眼中满是疑惑。
李隆基敛了寒色,眉间舒缓下来:“何事?”
静娘拎着裙摆小心翼翼走进来,从随身锦袋中掏出几个小方块轻轻放在案上。
“你、你是不是也怕喝药?这是枣糖,是阿耶用西域红枣、西极石蜜和益州金桂做的,分你一些。”说完就一阵风似的跑出去了。
糖块上是梅花花瓣形状,一共五瓣,中间是桂花点缀的鹅黄花蕊,煞是好看。
李隆基看着案上的蜜糖,陷入了沉思。。。
元白找进来的时候,李隆基正斜斜靠在胡椅上,医卷盖脸。
案上的药碗已空。
“小特使说你不想喝药,求我进来看下。原来你已经喝完了啊。”元白一边念叨,一边拉起眼前这个懒懒的小郡王,“走走走,去院子里晒晒太阳,去下浊气!”
庭院正中央早就摆好胡桌胡凳,桌子上一字排开的是各种做糕的器具,还有一些各种形状的木模子,面已经和好了,照夫人招呼着大家坐过去,看着架势似乎准备大干一场。
李隆基随手拿起一个模子,是金丝菊花的图案,其它又有牡丹、玉竹、仙鹿图案。静娘在一边翘着樱桃小嘴嚷道:“元郎中,这些样子都是去年的,我想要玉兔的,还想要月宫的。。。”
“好好好,我等会就给你削一个。”元白笑着答道。
林晚照在旁打趣道:“元郎中,你可不要太宠她了,再宠就上天了!”
“这些是什么?”李隆基不解。
“做重阳糕的模具,一些木模子,把和好的面粉往上一压,形状就出来了。”元白答道。
“嗯,如此倒是省事。”李隆基点头称赞。
“不要傻站着,动手帮忙。”元白递给李隆基一团白面。
“我、我不会。”李隆基嘴巴打结,他往周遭看了看,疾步往灶屋奔去,“我去灶屋帮忙收拾烟灰,烧火。。。”
林晚照看着李隆基挺拔的背影,想了想道:“这身形气质和这灶屋也太不搭配了,他干过粗活儿吗?”
静娘则在一旁欢喜的压着面团,嘴里念叨着:“阿耶一个,阿姐一个,元郎中一个,再给嗯。。。冷脸哥哥压一个,小裴哥哥一个。。。”
“阿娘的呢?”照夫人笑嘻嘻学着静娘嘟嘴的样子,“没有阿娘的吗,好伤心啊。”
“嗯。。。有的,再给阿娘压一个,但阿娘说自己很厉害,我就只给她压一个,就一个。。。”静娘边说边比划着,把众人逗得哈哈大笑。
日上枝头的时候,巷外响起了杂乱的马蹄声。
李隆基侧目望去,不一会儿门口果然响起了叩门声。
裴霖去开门,只见几个仆从模样的人手里拎着大大小小十来个礼盒。
为首的中年男子不着痕迹打量了一眼,见面前的小郎君衣着不凡气质上佳,估摸着就是主人口中的“洛阳贵人”,于是恭敬施礼道:“贵人安康,在下是沙州西街彩云铺主事安九,东家姓翟,家中排行老四,人称翟四郎。今日吩咐给两位恩人送些补品药草以报救命之恩。东家说了,不是什么珍贵的物品,还请二位恩人勿要推辞。”
裴霖掀开盖子查验,都是些上好的天山雪莲、雪参之类的补品,便吩咐来人将礼盒搬进偏房放好,再委婉下了逐客令。
林晚照一边捏着面团,一边道:“翟氏是沙州世家大族,四郎的叔父翟府君是前伊州司马。四郎一心想攀附权贵进官场,望着能有朝一日超过他叔父。可此人明经策论不行,算科倒是在行,在生意上是把好手,近两年帮翟家管着织坊和香料生意。这孩子人倒是不坏,前些日子鸡鸣寺布施还差人来帮忙了。”
元白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连连点头称赞。
林晚照把做好的糕点一一摆入蒸笼,吩咐侍女搬去灶屋,又漫不经心看了李隆基一眼。
“这几日恐怕送礼的不止翟家一个,郎中要准备好收大礼了。”林晚照粗眉一挑,朝元白投去一个神秘微笑。
元白尴尬陪笑,亦朝灶屋看了看,那边李隆基烧火不得门道,索性站在一边,指挥裴霖干活。他忍不住笑了笑。
“今日使君是否在衙门坐班?我们多做些给使君和衙署的兄弟们带回去。”元白道。
林晚照手上动作未停歇,随性答道:“他啊,他可闲不下来,今日带人去官仓数粮食去了。”
“数粮食?”元白不解。
“今年伊州三县少雨欠收,百姓缺粮食,骆刺史行了文书到沙州借粮来了。”
“借粮?伊州不是北庭都护府管辖么?”
“听闻北庭府是上了奏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