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骨首尾串联，发出一点儿轻微的琳琅声响，十分悦耳。

曼婆婆没有回答，惊恐地看着精美好似工艺品的龙骨项链。

“这是……”杨媛媛没受龙骨气息压制，有些好奇，但想问又不敢问，“曼婆婆，你的脸色好差！”

曼婆婆给叶清一治疗的那只手在微微颤抖。

理智上，云浥川当然知道治疗是个精细活，用灵气疗伤，精准度要求比医学手术有过之而无不及，自己的行为基本可以等同于无理取闹的家属在干扰医生进行手术。但理智现在并不受他控制，直觉占据了上风。

直觉告诉他这么做没错，而两人间的契约正在不断给他传递种种微妙的变化。

曼婆婆的灵气输出数值发生波动，频率改变，每一变化都应该对叶清一有害无利，但事实是叶清一紊乱的身体状况正在缓慢平复。

神魂上的伤痛减弱，表情舒展，内环境稳定，曼婆婆构筑的外在循环甚至不能对他造成哪怕一丁点儿影响。被阻隔在外的灵气过分活跃又无人控制，满地乱窜，杨媛媛不得不分心控制，收拾场面。

“你是水族。”云浥川很肯定，龙骨配合着发出一声清吟。

“但你又不完全是，那么，你是半妖？也许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谈谈，您和清一是什么关系。”

曼婆婆肌肉紧绷，抬手挥散了会议室内因为自己而混乱的灵气：“我算是半个水族，祖上曾是一条鳗鲡与人结合。我的家族得尊上与大人垂爱，世代供其驱策，帮助梳理水脉环境。”

云浥川侧头晃了晃龙骨，确有其事？

龙骨道，吾只是部分，并不完全只有山主的部分记忆，你问吾亦是无用，或许小赤鱬还知道几分。余下的记忆，应当去龙首中寻找，毕竟头为诸阳之首，藏神之所，你莫要为难于吾。

“我在特保局供职六年，不曾听说婆婆的大名。”

“云先生，你，你听我说……”

杨媛媛眼看气氛不对，急着出来想打圆场，曼婆婆嘴角抽动，还是好声好气解释道：“既然为尊上与大人效力，自当抛去这等浮名，我的存在只有祝研等少数几人知道。”

『既然这样那我问您一个问题，』云浥川嘴唇微动，『杀死山主的人是谁？』

曼婆婆猛然咳嗽一声！丝丝缕缕鲜血自嘴角流下，她苍白着脸，双眼一片混浊：“我不知道，先祖只说那是一个身着青衫之人，一剑可摧山平海。山主怜悯万灵，不愿苍生横遭此劫，甘愿自降身份，避其锋芒。但先祖也说山主大人未死！龙脉无始无终，不会有灭亡的一天！青漪江已重新现世，大人也已苏醒……”

杨媛媛惊得说不出话来，云浥川打了个手势，示意她不要再说了，然而曼婆婆并未停止，越说越激动，眼尾渐渐淌下两行泪：“云先生！您这是从哪里取得的？大人他……”

“我知道。”叶清一挣扎着想睁眼，只觉得眼皮像是被胶水糊住了，头痛得要死，疼痛感不知道从哪里不断涌出，拿灵气镇痛都没用。

“云浥川，你过来，我头好痛，刚才怎么回事。”他艰难地按住头，回想到，“曼婆婆我感觉有一点眼熟，但我……啊！”

他痛呼一声，断断续续地说：“但我……我确定、我不认识什么鳗鲡族的人……鳗鲡不好吃……我到底哪里见过你才觉得你眼熟……额啊……主任有没有止痛药……云浥川你过来我头痛！龙骨！龙骨给我！”

云浥川双目低垂，将龙骨挂在叶清一脖子上，慢慢顺着发旋给他梳理长发。

“大人……曼珂无能，不能为大人解忧。”曼婆婆眼眶里仍有泪水，强忍住了，用灵力投影出一张画像，画像上的女子美目倩兮，栩栩如生“这便是妾身高祖母，已故去四百年了。天地灵气衰退，高祖不愿以沉睡减少消耗，最终油尽灯枯而亡。”

叶清一疼得一抽一抽，勉强提起精神看了一眼，摇头：“还是……想不起……啊！我头！呃……止痛药呢，主任，止痛药！云浥川之前说你们人类现在造出的丹药只要几分钟就能起效，主任！药！”

杨媛媛神色黯然：“叶老师，灵力无效的话，普通药剂更不会起作用的。”

叶清一疼得死去活来，偏偏昏不过去，龙骨上浮起道道彩光，龙气不要钱一样灌入他的识海，仍是杯水车薪，只能缓解那么一丁点疼痛。

“大人！求求你不要再想了，是曼珂无用！”曼婆婆关了投影，“您的神魂不全，记忆随神魂一同丢失，您这么勉强自己只会越来越痛苦啊！”

“我真的……额……啊！”他喉中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咽，尖锐得几乎能刺穿耳膜。

云浥川紧紧抓住他，往他口中塞了一颗巧克力豆：“清一，吃点甜的，我们不想了。想不起来就不想了，即使想不起来也不要紧的，不要想了。”

“我、我不想了……可我的魂魄……你说我神魂不全？怎么会……”甜蜜从舌尖涌起，无色的水珠自脸颊一路滚落在地。

修炼到叶清一这份上，魂与魄完全不可分割，融为一体，便是神魂。神魂与魂魄有很大一点不同便是魂魄会因种种意外分离。未经修炼的凡人魂魄弱小，受到惊吓后就可能吓掉几魂几魄。运气好，魂魄走得不远就能自己回来；走得远就必须找专业人士招魂收魂，不然魂魄不齐就只能当一辈子植物人了。

而神魂不同，神魂不可分割。神魂像是胶水，即使硬切出一角也会再次粘为一体，不管相隔多远都会互相吸引，有回归的本能。

对修行者来说，不存在“魂掉了”的情况。

魂魄最是奇妙，难以捉摸，更难量化分析。而神魂的这种特性决定了遍数历史也没几个人能给叶清一当案例，也就搞不清叶清一的神魂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丢在了哪里、还能不能找回，以及为何丢了神魂的叶清一之前一直表现得跟没事人一样。

“事实如此。”曼婆婆说：“虽然妾身亦不明白为何会如此，却有一点想法，大人的神魂应当在幽冥……”

她顿了顿，接着道：“这还要从妾身高祖母说起。鳗鲡并非什么上古异种，在修炼一途上无功无过，妾身高祖母同样如此，但高祖母她体质特殊，便生出一种天赋，能连接幽冥，自由往来于阴阳之间，这才得了尊上青眼。妾身自高祖处继承了这种天赋，却没什么机会使用，因为幽冥界在妾身幼时就已彻底封闭了。之后几百年，无人能再进入幽冥。”

“你……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来找我？幽冥我去过了，情况基本也都说了，你既然可以自由通行幽冥，完全可以自己去看。”叶清一听着别人的故事，没什么真实感。

“妾身听闻大人苏醒，清漪江重现，不胜欣喜，可……”曼婆婆脚跺地板，身形逐渐虚化，几乎变成一道无色的鬼影。

叶清一知道，这是将阳气尽量压低，让阴气上涨以便顺利进入幽冥界的手段，进度快慢由修为决定。考虑到曼婆婆的天赋问题，这个过程还要更特殊一点，曼婆婆是将自己转化为接近阴魂的形态，进入幽冥界后可以减少幽冥界法则对自己的排斥。

阴寒的气息在会议室内降临，是云叶二人都很熟悉的幽冥界的独有气息，带着一点冰冷与一点荒凉，奇怪的浑浊能让人魂魄迷失其中。

曼婆婆的“自由往来于阴阳”，与从幽冥界借道的概念完全不同。借阴路并不难，只要是个已经开眼的修行者就能调动自身灵气打开，或借助外部力量撞开阴阳连接的薄弱处。换言之即使只是在叶清一眼中此刻“柔弱不堪”的云浥川，只要将龙气运用得当，也能幽冥借道抄近路。

但借道并不算进入幽冥界，最多算是从覆盖幽冥界的一层表面浮土上穿过。活物擅入幽冥多半不会有太好的结果，幽冥界本身，以及代表着幽冥界意志管理全界的阴神们并不欢迎活物进入，他们会试图驱赶，或是将之同化。同化后的活物不能算活着也不能算死去，是处于非生非死间的怪物，下场大多悲惨。

曼婆婆是真正进入幽冥，并且不会被驱逐，凭着这一点，她可以与幽冥的几位主宰对话，替清漪山主完成很多以山主的身份不方便做的事。叶清一确实想不起曼婆婆她高祖母，不过理解清漪山主的想法倒也不难。

他又从云浥川指尖叼走一颗巧克力，漫无目的地想着曼婆婆到底想给他展示什么，一遍轻轻咬了一下云浥川指尖：“……嗯，开始化了，不好吃。”

云浥川：“天气太热。现在还痛吗？”

叶清一摇头：“不想之后就不太痛了，也不是说完全没有，是那种……好像被什么揪住的感觉，没办法用语言形容给你，要不要试一下共感？放心，你不会觉得神魂少了一块的，如果没有今天这码事，我根本都不会有意识到。”

云浥川眼神暗了暗。叶清一不等他回答就按住眉心，云浥川又觉得一阵恍惚，只是恍惚感比被曼婆婆打得魂魄出窍要轻微许多，只如一道微笑电流穿过。而一种被紧紧捆缚住的感觉缠绕了他，并不令人难受，反倒让他觉得莫名安定。

“就是这样了，魂魄的事，用语言说不清楚，自己感受一遍比较快。”叶清一双手支颐，大部分目光分给了云浥川——的口袋，只有余光在曼婆婆身上。

曼婆婆身形已经透明到了极点，阳光从透过玻璃斜照进来，照不出她的影子。

就在这时，仿佛玻璃碎裂的声音在会议室里炸开！曼婆婆的身影活像是被另一个世界弹了出来，站立不稳，重重往后栽去！

啪！

叶清一打了个响指，温和的灵气将曼婆婆拽回：“怎么回事？你被幽冥赶出来了？不，你压根没进去。”

曼婆婆又咳出一口血，咽下后才说：“如您所见，大人，幽冥界封闭，排斥一切进入，付出再大的代价也不行。妾身也好，各派高真大德也罢，您是几百年来唯一能进入幽冥的人。退潮期为天地大势不可逆转，但幽冥与人间阴阳相对，绝不该也不可能封闭，偏偏事实如此。现在轮回不通，连阴路都无法进入，长此以往，天地失序，两界平衡被打破后灵气无法正常回归，即使清漪江再现，尊上也很可能无法再醒过来。而您的神魂碎片也还在幽冥界中，不论是为您自己考虑，还是为尊上，为天下苍生，您能不能再……”

“我再进去看一看？”

“打开通道，让妾身进去寻找线索？”

两人同时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