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坊主,你最好真能担保这书里所写的……无一是真。”
一直低着头的沈婳伊实在按捺不住地翻了个白眼,她没说话,只觉得他这话说来多余。
太子随即便冷声把话题转向了别处:
“沈坊主,本宫常居东宫,并没在话本这事上了解过百姓喜好。沈坊主既说此类话本数不胜数,那是代表民间百姓都喜好揣测皇家长短,要对此言说一二吗?”
沈婳伊叹下口气:“殿下既是看了,那自然也该明白,写书者的主意究竟在何处。”
“书铺行市上的各类话本,既是投入了买卖,那自是要顺着主顾的意来写。就算是市井百姓,对话本的喜好也是各有千秋的。
书生爱做金榜提名梦,女娘爱做觅得佳郎的梦,各类的梦在买卖中亦有对应的话本供人挑选,而这《宫春记》,不过是万千女娘们憧憬的梦罢了。”
“本无一是真,本不过是女娘们疲乏了用银钱为自己添个消遣,编场幻梦。这其间的王孙贵胄、天家长短,不过皆是不值一提的佐料。女娘们盼的,只是稳妥可靠的仰仗,重情重义的夫君……”
“沈坊主既说了这是女子的盼望,这其中竟不包括你吗?”
沈婳伊差点没再脱口一句“你心知肚明”。她只是轻声叹气,如是回复道:
“因为卑职不是个爱做梦的人,也无意用明知是假的幻梦来欺瞒自己……”
“殿下满腹经纶,自是瞧不上这种不入流的话本。殿下能嫌它浅薄,觉得这些说来可笑。可殿下,这世间偏爱用假梦来欺瞒自己的人数不胜数,不只有喜好看这些话本的她们……”
“这世上越是无力挣脱于苦痛的人,才越爱用假梦来欺瞒自己。殿下可以嫌她们浅薄,但殿下自己……心中就无苦痛在挣扎,亦不会沉湎于幻梦,已得心间自由了吗?”
她越说越多,说得越多便仿佛越像在问他。她在看他,他才发现她如水的眼波中,一切皆是朦胧不清的。
她用情感在看他,近乎于悲悯,近乎于求问,近乎于怨怪。
她怨怪他方才的失礼与嘲讽。她怨他嘲讽这一切可笑,问他自己可曾挣脱于自欺欺人的幻梦,他可曾永远清醒,没有哪一刻落于梦中。
她问得沉重,这世间几乎无一人可幸免。他隐隐想发怒于她僭越的悲悯与责问时,才发觉自己一触碰,便是捞了汪顺指间而去的泉水,什么都留不下。
她眼中的水光凌乱到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辨不明,似是而非,一点把柄都不想给予他。
她用石壁隔开他,用泉水隔开他。谁都讨厌这样分明的隔阂,但他们二人也许都需要这种隔阂。他需要以此保全体面,她需要以此保全自己。
便只能算罢了。
太子绕进她的话中,差点忘了自己最初的目的:“罢了,沈坊主,此次本宫寻你,确实是有要事要谈的。”
“卑职听候殿下差遣。”
“沈坊主,你们乐坊司的细作与爪牙既然能遍布江湖,那探查直隶那儿的情报,对你们来说应当不难吧。”
“是,不知殿下想要查谁。”
“万乾青。”太子的声音低沉却清晰,“替本宫去查,他私下里究竟在与谁往来。”
“殿下?!”沈婳伊惊讶到双目圆睁。
她对这个名字记得尤为清楚。之前她在探查当年万老将军的死因时,知晓圣上需要用这个真相来安稳住远在卫所的万少将军。
她由此几乎都要把万氏一族的人丁给记住了,自然清楚地明白,如今的万少将军,就叫万乾青。
“殿下是与万少将军产生了什么嫌隙了吗?”沈婳伊禁不住问道。
她知晓万少将军的名讳,亦知晓万氏与赵氏在朝堂的联系如何紧密。当年的夺嫡之争中,林氏扶持靖王,赵氏扶持肃王。
肃王即位后,先后立万氏与赵氏女为后。太子本就是赵皇后所出,万赵两家的利益又紧紧绑在一处,横竖不应有何嫌隙才是。
她经不住内心好奇,可太子并无意同她解释,只是冷冷定言道:“与你无关的事情,无须多问。”
“是。”沈婳伊恭敬地应承下来。
“本宫再如何,也是大梁的储君,不是他万氏的帮衬。”太子的脸色晦暗莫名。
“本宫觉得他可疑,才起了这番心思。沈坊主只需私下里替本宫查访一番,查万乾青除了和朝廷联络外,私下里可有和其他势力联系。”
“此事严苛来说本不应劳烦沈坊主的,但这事儿不能闹到明面上去,本宫也无意让任何人知晓。本宫如今私下里能用的情报探子只有乐坊司了。还望沈坊主莫要辜负本宫的期许。”
“卑职领命。”
“沈坊主,本宫兴许知晓你心里的盘算,你是不是无意继续留在京城,为朝廷效命。”
太直直戳了当地猜出了她的心里话:
“不然你若有一点心思,想来你我之间当同三弟与魏坊主一般。沈坊主是觉得魏坊主是前车之鉴,无意重蹈覆辙了吗。可本宫不是三弟……”
他把话说得认真仔细,让沈婳伊都不敢抬眼看他:“殿下何苦再说这番话呢,殿下要出尔反尔,不愿慈悲了吗……”
“卑职师父与成王殿下的后事,有何好拿来相提并论呢。就是有了这桩事,也算不上好,殿下对此当比卑职了解得更多。”
“罢了,不论你有没有意留在朝廷,本宫手上捏着你那本《宫春记》的把柄。沈坊主,此事说大可大,你推不了。”
他此回以《宫春记》的缘由唤她前来果然不简单。他们本该是一条线上的蚂蚱,但就算在一条线上,她也于他之下。
沈婳伊被他这份胁迫压得有口难辨,太子继续开口讲道:
“当然,臣子效力,君王封禄。本宫知道这个俗理,自不会让沈坊主白白效力。沈坊主有何想要的?”
沈婳伊听见他这般说,差点就想把心中愿景全盘托出。话刚到口,她忽又觉得这也许要得太多,但他们相见的机会本就不多。
此回他既难得问了,若错过眼下时机,也许之后再难开口了:
“殿下既揣测出了卑职的心意,那卑职亦不瞒殿下。卑职确实是怕重蹈师父的旧辙,比起留在朝廷、祈求圣上重新复用我们。倒不如……为自己留好后路,全身而退……”
“乐坊司里的能人,想来北镇抚司与东缉事厂亦有收容之心,卑职不担心他们的出路。只是,那些身世可怜,除了教坊司无处可去的乐籍女子……”
“沈坊主是想让她们一口气全都脱籍吗,此事可不算小。”
“事不算小,但这是卑职的心愿,亦是卑职最想要的厚禄。”沈婳伊坦然注视着他。
“四海之内,朝堂之臣,皆有求于君。殿下既能想法子捏住卑职的把柄,若设奖赏,又何须予臣不愿求的。”
“沈坊主既有求于本宫,之前竟还推拒……”
“因为卑职,不习惯对人有指望……期盼他人,都不如期盼自身。还望殿下,能体恤卑职心中一二……”
太子叹下口气,离座之时似乎面有去意:“罢了,是你我相识错了时机。沈坊主若有此愿景,还是把手下事办利索了,再同本宫这儿交换好处吧。”
“是。”
“手伸出来。”
“嗯?”沈婳伊一脸狐疑。
她扭头一看时,才发觉太子宽大的衣袍中竟藏了本书,书在他手中已被卷好。他举着那本书,姿态竟与罚人的教书先生别无二致。
“手伸出来。”他重又复述了一遍,这次亦不解释缘由。
沈婳伊只能不情不愿,怯生生地把手伸了出去。
她这回面上的情绪也不掩藏,太子见她那胆小怕疼的模样只冷哼道:
“方才不是说要杀要剐都无所谓吗,现在倒是怕疼了?”
沈婳伊没回答,只是委屈地嘀咕着:“殿下不愿慈悲了。”
“把手伸好了。”
他随即抬手落书间居然扑了个空,心里惊异于她居然敢躲。沈婳伊瞧出了他的错愕,主动解释道:
“自然反应,下意识的……”
而他似乎铁了心要罚她今日胆敢推拒的阵仗,正准备把她的手握好定住时,门外便传来了宫人的通报:
“殿下,尚宫局的陆尚宫说有要事来报。”
“让她到偏殿候本宫。”
太子被这话打断了兴致,索性作了罢,甩下沈婳伊便独自离开了。
紧闭的书房门被再度打开,沈婳伊见他走远,心中的怨气终是藏不住了。她兀自咒骂了一句:
“这个癫公!”
她咒骂的时候差点没顾上自己的声音是否会叫他人听见,反正她骂的也没指名道姓。只要咬死不认,谁也不敢指明她在骂谁。
这场把人当猫逗的动静就这样落了幕。
离开时两个人皆衣冠齐整,房内也并没有凌乱的痕迹,沈婳伊只觉得明眼人应当都能瞧出来这其间无事发生。
但这一切终归是她一厢情愿地想着当然。太子莫名其妙驱逐了宫人,拉住女子的手与她独留房中,这怎么看都不像是无事与清白。
领她前来的太子妃听闻这事儿,整个人坐也坐不住了。
她虽叫不住太子,但至少能叫住沈婳伊。沈婳伊刚打算回房时,大着肚子的太子妃便扶着腰赶了过来。
她一脸急切的模样透着辛苦,沈婳伊见状后几乎要苦笑出来。太子妃拉住她的手把她往屋内带时,口中只说着:
“本宫猜得不假,果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