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亲的日子并不因人意志上的抗拒而推迟,时光无情地流逝,“黄道吉日”正在逼近。
九光明显地察觉到,随着日子临近,弥青愈发沉默,仿佛心事重重。
这使她的心情七上八下,找不到落点,既怕他反悔,又不敢轻举妄动,只好密切注意他的举动。
一日一夜有惊无险地度过。
还剩十二个时辰。
刚用过早膳,罕见的仆役提着箱子送来仪仗和婚服,原本破旧灰暗的院子顿时被鲜艳的红色装点,喜庆中诡异地透着一丝格格不入。
弥青上前把新郎装挂出来,比在身上突然转身问九光:“你有没有觉得似曾相识?”
九光保持着警惕,莞尔笑问:“何出此言?”
弥青又闭上嘴,把婚服放回去。
过了好一会儿,他说:“我看到这个红色,就像看到了死人的血。”
院子里收拾打扫的仆役们纷纷打了个寒颤,大喜的日子说这种话,总算明白为什么都说青少爷是个疯的了。
弥青突然呼喝那些仆役:“你们都滚出去,滚!”
九光这下不得不站起身,皱眉:“喜房不布置了?”
弥青眼中一片混沌:“装什么,有没有喜房要紧吗,你我都清楚你要的不是这个。”
九光挂下脸来,冷冷道:“你又反悔了?”
弥青不做声,麻木地目睹九光往院外走。
他努力了一天一夜说服自己不要怀疑,可违背本能的信任是诛心伤身的,每消耗一次就要透支他的不安感。好像有一把钝刀子在袭击他心底的防线,他眼睁睁地看着这道防线走向崩坏。
等九光眨眼间从视野里消失,他恍然心空了一块,方如梦初醒,焦急地迈开腿追出去。
然而四顾环望,都不见她的踪迹。
他一下子慌了,双手放嘴边大喊:“明月——”他后悔了,对后悔的后悔,他不该再起疑心的。
可他们都说她不对劲,他不敢不怀疑……如果她真的是来寻仇的,他怎么办?
昨夜他一夜未眠,脑海里各种离谱的思绪交织。纵然他最希望明月就简单地只是明月,可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偏巧又都被他遇上。
他克制不住地恐慌。
有人说他害死了九光的母亲,可他真的不是故意的,当年成亲那日,他内心的阵营几乎已经倒向了玄鸟峰,不愿再为中山卖命了,谁料变故横生。
上天可以作证,当时他本想砸碎玄鸟翎,可下手之后,异像突现,玄鸟翎仿佛有毁天灭地的力量,他方圆半里所有人都被玄鸟翎释放出的杀招打得灰飞烟灭,连当年的玄鸟峰主,九光的母亲也未能幸免于难。当时的景象波谲云诡,至今连他自己都不明究竟,不敢回想。
可难道他就舍得这么轻易地抛开明月吗?
此时此刻他又一次深刻意识到自己做不到,已经错过了九光,他不能再错过明月。
这时,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在他脑海里浮现,是他之前不敢奢望的猜测——也许明月确实就是九光,只是她不是来复仇的,她失去了以前的记忆。
在她自己的认识里,她就是明月。
这也就解释得通,为何异名的两人却如此相像,为何明月身怀奇技却鲜少显露。
因为她忘记了,忘记了前尘往事,忘记了如何运出灵力。偶尔无知无觉地使出来,不过是保命本能而已。
随着这道猜测逐渐完善,弥青遏制不住欣喜,对啊,也许就是这样的呢。
他想通了,漫山遍野地寻找明月,要把他的心意向她表露。
寻了许久,终于,在一片开满野雏菊的草地上,他看见明月站在花草中央,雨后蝴蝶飞来飞去,四处采蜜。
他走向她。
九光压着眼睫,静候弥青上前来。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
后来弥青先开了口:“是我失言,对不住,跟我回去吧?”
九光眼睛转向另一侧,伸出白嫩纤细的手,一只蝴蝶落入她的掌心。她弹了弹指尖,蝴蝶受到惊吓,扑棱翅膀飞走了。
弥青不解地看着她的动作。
做完这一套,九光才开口:“你看,我就像这只蝴蝶,被你玩弄于股掌。”
弥青无言以对,心知她不愿意原谅他:“……我没有玩弄你。”
九光侧头看他,表情几乎以假乱真地诚恳:“我也没有。”
弥青仿佛听见自己心理防线正在崩塌的动静,第一次坦白:“我只是、只是有所顾忌。”
此刻有一道跨越时空的回响在脑海里迸发,让九光忍不住随之问出声,仿佛是当年的自己终于也问出了同样的困扰,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你究竟为什么一直不相信我爱你?”
往事如镜一幕幕浮现在她的眼前,欢欣雀跃的成亲当日,乌鸦纷飞的血雨腥风,她坠崖时依旧在想,他为什么不相信她的真心,不相信她能保护他,最终还是选择了背叛他呢?
那时她很痛心绝望,因为还爱他,只不过如今却不了。
于是这时她也并不需要什么答案,只需要能让他负疚就足够。
弥青恍惚中看见了百年前的九光。一道尘锁时光的隔阂被击破,他豁然顿悟,造成这一切悲剧的源头,其实是他始终不相信九光爱自己。可他回想她的一生,她只跟他成婚过,她对他如此特别,除了他她还能爱谁?
“我相信,我现在相信了!”他虔诚地坦露方才做出的决定:“再也没有怀疑!”
说完,猛地记起已经说过许多个“再也”,他心虚地小声补一句:“这次是真的。”
九光眼中波光盈盈,委屈地毫无破绽。
对上这个眼神,弥青正如此时此景被蝴蝶环绕的花儿,感觉受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强烈蛊惑,让他心甘情愿放弃思考,不去怀疑,只要当下。
他怔怔地朝她走出两步。
岌岌可危的婚礼成功维持进程,装点喜房、宴客厅堂、天坛祈福三处重地如期忙碌起来。
有人欢喜有人愁。
草药味从院子里飘出来,屋内晕睡的薄雩琈悠悠转醒,看见守在床边的父母,以及消沉地坐在最靠近屋门的窗下的弥鳯。
薄雩琈撑着坐起身,出口的声音尚有些嘶哑:“你要是不想等我醒,那就走得远远的,不用在这里装样子。”
这话是对弥鳯说的。
弥鳯束手束脚地站起身,表情带着惭愧。他拱手告辞:“抱歉,那我走了。”
说罢真的转身离去。
薄雩琈瞠目结舌:“你——”
眼睁睁看着他的背影消失不见。她感觉病得更难受了,头疼难忍。
聂枢冲脸色阴沉,瞪门口一眼,回身问女儿:“发生什么事了?”
薄雩琈感到无比委屈,一五一十把她如何猜忌、试探明月的经历说出来。只是……含糊带过了弥鳯的疑似变心,她心底仍存着一丝侥幸。
她抬头对母亲说道:“我一定要杀了那个妖女,娘你帮帮我!”
聂枢冲反常地沉默,片刻后道:“你好好练功,此事不要插手。”
薄雩琈不甘心:“娘?”
聂枢冲疾言厉色:“去练功!”
薄雩琈被吓住,泪珠在眼眶里打转。
求助般的,她看向一直没说话的父亲。
接收到女儿的眼神,薄节没表态。只是既不像不赞同,又不像聂枢冲表现出来的那般另有隐情,好似仅是单纯的不上心。他道:“你难得生病,既然醒了,这些天就好好歇一歇,小小年纪也要记得保养身子。”
说罢也起身出去。
屋里只剩下母女两个人。薄雩琈愤恨地锤一下床。
聂枢冲瞥一眼女儿,从袖中掏出一把她从未见过的匕首,按进她怀里,道:“她当然得死,但现在你好好练功。”
薄雩琈拿着匕首若有所悟:“娘你要去杀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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议事厅的门槛再次被跨过,中山宗主、薄山宗夫妇又齐聚一堂,只是这次气氛异常地奇谲。
中山宗主弥玏道貌岸然地邀请:“明日就是我外甥弥青的大婚,虽然仓促,却有真心。两位身为长辈,到时估计也要受一杯新人敬的喜酒。”
薄节点点头:“瑛妹若还在世,必定是乐见此事的。”
对面的聂枢冲翻个白眼。当着她的面连装都不装了,真是“一往情深”得让人恶心。
她不欲理会,对弥玏冷笑道:“别假惺惺了,聂九光骗得弥青答应成亲,夺走玄鸟翎就在明日,亏你还能坐得住。”
见她气急败坏地撕破脸,弥玏提起嘴角:“呵呵。”
聂枢冲不耐烦:“你有什么计谋,此时可以说出来了。”
弥玏当然不会如实坦白,就剩一日了,只等坐山观虎斗,岂能功败垂成。
他无奈道:“除了为青儿高兴,我还能有什么别的打算。尊夫人慎言。不过若是你有什么主意,大可放开手去做,我又拦不住你。”
话已至此,摆明了甩手不管。聂枢冲吊梢着眼睛审视他,认真起来凝神思考。
眼见妖女聂九光的计谋即将得逞,弥青要傻乎乎地把玄鸟翎拱手让人了,她固然是着急的。可局势已定,她也无力回天,万念俱灰。
灵光一闪,她突然想到,她千方百计都拿不到弥青手里的玄鸟翎,若是这次弥青把玄鸟翎取出来,她不就有一搏之机了么?
玄鸟翎若是一直藏在石门密室,那她终其一生都无法得到。既然妖女聂九光有本事骗弥青把玄鸟翎取出来,她何不将计就计。从聂九光手里抢玄鸟翎,总比从石门密室抢要来得容易。
笑声从聂枢冲的喉咙溢出,她一下子打通了任督二脉:“好啊,让他们成亲,我期待二位小辈喜结连理。”
弥玏脸色微变,不解为何聂枢冲态度大变。
等她说出下一句话,他就领悟了她的威胁,不由心惊。她说:“到时我就端坐一旁观礼,任风云突变,我绝不出手。那时你可别后悔。”
她看穿了他的计谋,他意识到。
如今也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了。确实一开始他打的就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主意。只要聂枢冲和聂九光打起来,两败俱伤,他就能趁机夺得玄鸟翎。
百年来,无论是当初聂枢冲说出要抢夺玄鸟翎,还是后来殷云梯私自藏起了玄鸟翎,他都淡然处之,未曾展露出一丝觊觎之意,只为让众人相信他不慕法宝。
他一直以为自己伪装得很好。
聂枢冲嘲讽的语气很是微妙:“欲望是藏不住的,我欣赏跟我一样有野心的人,故而我不怪你。我本打算将女儿嫁给令郎,让他俩共同继承玄鸟翎,以后共治天下。可惜啊,你若另有打算,我断不会中你的计……至于以后,你可得掂量清楚。”
弥玏心如擂鼓,明白原定的计谋已经不可行了,聂枢冲不会任由他隔岸观火,正在逼他表态。如若他还装傻,眼前这个蛇蝎心肠的女人从不肯吃亏,恐怕会先一步解决他的性命。
他尬笑几声,说着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妥协:“我仔细想来也觉得不妥,与青儿成亲的那名女子来路不明。你我三人应当事先做好应对之策,以免突生事端。薄节兄,你说对不对?”
喊一声薄节作同盟。
旁坐的薄节仿佛心不在焉,此刻才回过神,不明所以地问:“何出此言?”
弥玏抬手擦擦额头的汗,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解释道:“薄节兄有所不知,那个名叫明月的女子,据说与玄鸟峰聂九光模样一般无二,我们都猜她是化名来报仇的。这也是为何青儿短短时日就沉沦于此女,皆因他旧情难忘,却大意忘了防备。我们做长辈的,又是一宗之主,理应当替他把关。”
虽只是三言两语,薄节却也明白了前因后果。他不是不谙世事的天真之人,当年攻打玄鸟峰他从头到尾都参与了,不必过多解释,便了解弥青为何“旧情难忘”。
怪不得瑛妹临死之前说了那么多语焉不详的话……他此刻才想通。
念及前尘往事,薄节心中不忍:“那小姑娘未必就是来报仇的,若能破镜重圆,我乐见其成。”
他顿了顿,见厅内两人都拿愚昧的眼光看他,又意志摇摆道:“这样吧,若真有异动,我必定助你们一臂之力。”
聂枢冲嗤笑一声,奚落道:“难得你能顾全大局。”
弥玏无声地叹一口气,终究还是被拉下水了。他拍板:“就这么说好了,你我三人结阵,任妖女聂九光有什么歪门邪道,必叫她无处逃生!”
聂枢冲点点头:“你去安排吧。”
暮色四合,距离祭天吉时还剩八个时辰。
成亲前一日要沐浴更衣,屋里弥青在洗漱,九光便避了出去。
夜里的阴风压抑得让她透不过气,她漫无目的地行至后山,细嗅野草的芳香。
成败就在此一举了,她安抚自己,再忍一忍。
可她无法克制地感觉到倒胃。
情绪过于强烈,她不得不捂住胸襟纾解。
这时,识海察觉到有外人靠近,她挺起脊梁,朝黑暗的密林问:“谁?”
一道人影从树林后逐渐显现,来者是弥鳯。
他的神情很复杂,浑身弥漫着悲伤的气息。
九光不解,为何在看到她的一瞬间,他的心情便沉入谷底。
她还什么都没做不是吗?
黑夜隐藏了弥鳯的苍白脸色,让他不至于过早地彻底丧失勇气。
今日从白天到入夜,他思考了很久很久,每一件蹊跷的事件,深究起来都令他感到绝望。
他目睹她三番两次化解了来自舅妈聂枢冲或者表姐薄雩琈的攻击,当时他都以为是自己侥幸帮了她。
可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一次或许说得过去,但人总不能一直幸运。唯一的解释是,背后的实际操纵人是她。尤其当她隐蔽地借他的手掩饰,他也因想维护她而选择了担下这些事,刻意忽略的不对劲,此时都一一浮现出来。
她不是个弱女子。
她的灵力至少比他强大。
每一次都是她在出手,他却无知地冒领。
弥鳯颤抖着声音问:“其实你骗了我,对吗?”
九光无言以对,视线转向别处。
弥鳯心想,别人都怀疑她,试探她。以前他对她深信不疑,如今也怀疑了,按常理来说也可以出手试探。可当他从丹田凝聚灵力后,却怎么也无法下手。
纵然他清楚自己肯定不是她对手。
听见他的疑问,她并没有否认。
两人间的气氛中浮动着令人绝望的心照不宣。
夜空下,弥鳯看见眼前人身上的衣料仿佛由流动的月光、星星与银河的光辉纺织,那么皎洁,那么灵静。
于是愈发清醒的认知才更悲哀,好像老天爷在拿他开了一场可怖的玩笑。其实她的骗术并不高明,只是他选择了盲目地相信她。当他回过神来,就再也无法蒙蔽自己。
可是她既然想要隐藏,为什么不伪装得更完美些,干脆将他完完全全骗过去,而不是让他此刻没有理由再欺骗自己,只能承认——她真的是九光,真的是来寻仇的。
前半句他本该感到欣喜,因为他竟然见到了梦寐以求的书里的人;然而后半句打消了他的全部欢愉。
他一出生就是她的仇人,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比一直被蒙在鼓里更残忍的是,让他在最后一刻看清真相。他能阻止受害者雪恨吗?亦或者他能大义灭亲吗?
良知告诉他,都做不到。
前些日子母亲意外去世的时候,弥鳯还没忍住哭过。此时痛楚到达顶端,他竟不敢流露丝毫。
他咬定牙根、没有立场却十足诚挚地劝说:“我希望你们不要再互相残杀……我再也承受不了任何人的死亡。”
九光转头看向他,只见他惭愧地低着头,不好意思直面她。
于是她也不忍心再说什么尖刻的话。
弥鳯闭上眼睛才有脸面说出来:“明日你打定主意要带走玄鸟翎,可我爹他们肯定也早已布下天罗地网,战场凶险瞬息万变,我猜到你们都奔着不死不休的结果去的,可谁都说不准哪方能赢……我不愿再看到任何人死去,我自愿先一步拿走玄鸟翎给你,让你带着它远走高飞。”
九光不由问:“为什么?”
这样做看似是避免争端,其实却是在帮她,让她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拿到玄鸟翎。她想不到他偏袒她的理由。
弥鳳抽噎了下,缓缓睁开眼。似乎下定某种决心,他第一次说出这种话:“……或许难以启齿,可我——”
他攥紧拳头:“我仰慕你,害怕你受伤。”
声音越来越低,到结尾已有些听不见。
幸而九光识海宽阔,耳目灵敏,一字不落地听清了所有。听见这些话的一瞬间,她突然心悸,连四周的风都乱了阵脚。
她差点当真。
某个时刻她竟然突然忘了,他是仇人的独子,是窃取玄鸟翎的继任受益人,而且已经有未婚妻。
待转念神志恢复清明,她在心底无声失笑,调动晚风将这些旖旎的遐思吹散,也将弥鳳密不透风地推远。
她心想,这算什么?一边布刀剑冢,一边设温柔乡吗,中山宗真是百计千谋。
眼前人今夜所言,不过是在试图诱她心软,放过中山宗罢了。
九光退后,转身往回路走,只留下两个字:“笑话。”
一阵阵狂风吹往她的身后,吹到弥鳳的面门上。
弥鳳心知,明日必要有一场你死我活的斗法了,他拼尽全力也无法提前阻止。
他一直以来最大的误解就是,以为要先说服别人,才能做想做的事。其实不用,他应该想做就做。
他会把玄鸟翎拿到她面前,然后替她挡下袭来的攻击。
狂风阻拦着他向前追寻的步伐,不解情的风在跟他做对。
他头一回大喊她的名字:“九光——”
九光不由自主停下脚步,侧耳倾听。
弥鳳吃力地往前挤两步,风将他的束发高高吹起。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要听起来那么绝望:“你是那迎送花香的风儿,无辜而自由,我是那闻到蜜香的蜂儿,命中注定……爱上你!”
听完,九光不再留恋地离开。风吹动少年的心,却吹不红她的脸。
弥鳯慢慢失力地蹲下。当他用自己因为她而早已滚烫的情意去触碰她依旧冰冷的心,铺天盖地的不安和痛苦几乎要将他溺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