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九光就被喊起来梳妆,换上贵重精致的凤冠霞帔。
她看向铜镜中的自己。身旁替她梳妆的仆役们,以及站在屋外等候的弥青,也都在看着她,纷纷露出惊艳的表情。
她头顶的凤冠在晨光照耀下熠熠生辉,身着霞帔如仙似幻,仿佛真的如玄鸟降临。
新人相携被拥簇至中山宗天坛,宗主和宾客们皆已到齐。
九光状若神女,打量着在场所有人的神态。中山宗主弥玏以及薄山宗夫妇聂枢冲、薄节,三人不苟言笑地站在最前,不过她没有遗漏他们用不怀好意的目光暗暗扫视自己。
三人身后站着低眉顺眼的弥鳯,他的脸色异常虚弱,不复昨夜那般情绪强烈。
还有一个九光眼熟的人没有来,那就是薄雩琈,也许昨日晕倒之后对方仍在养病,因为她的识海没有查探到有灵力深厚的人埋伏在暗处。
剩下的人不足道也。
祭祀官在天坛上吟诵着长长一段礼仪。
等祭祀官念完,弥青伸出手掌,对九光说道:“走吧,我们进密室取玄鸟翎。”
九光收回思绪,按耐住心潮澎湃,将自己的手放入他手里。
她等这一天已经够久了。
亲眼看见弥青转动石壁上的机关,打开石门密室,石门沉重地抬起来,灰尘飞散,如同重重迷雾散开,即将迎来一条明路,九光感觉自己心中的阴霾终于也将挥开。
弥青牵着九光往密室里面走,身后的石门再度关闭,隔绝了外面所有人的窥视。
她耳闻过这里面机关陷阱密布,果不其然一路上弥青也在不停地绕路,总是带着她走到意想不到的方向。
当她总算见到密室中呈于白玉台上的宝物时,呼吸为之一滞。
三尺高的白玉无瑕的石台上,静静摆放着一方宝盒。她清楚地记得,在她来到中山宗的第一天,看见了弥鳯和薄雩琈从中拿出玄鸟翎。
这时,她明显感觉到身旁人握着她的手在发抖,他肯定很紧张。
在弥青手心沁出汗时,他松开了九光,率先向前走出去一步:“到了。”
九光蓄势待发地挺立起脊背。
弥青并没有立刻把宝盒取下来的意思,而是停在原地,伫立了好一阵子。然后他说:“我有一些话,必须现在说出来,不然……不然我没办法接着成亲。”
闻言,九光并不感到意外,她早已预备好了一场恶战,若是让她轻而易举过了弥青这一关,那才蹊跷。
她顺着他的话问:“什么?”
往事在弥青眼中流转,他看她,好像又没看她,仿佛进入了一个玄妙的境界。
他侧头看向石壁,轻声呢喃:“你还记不记得,见到你的第一日,我将你认成了九光。”
听见自己的名字被提起,九光悬起心。
可观他神情,却又不似要揭发抑或威胁她。
事实上弥青挣扎了很久,他本不想去思考,亦抗拒去分辨,宁愿稀里糊涂地跟她就这么过下去。可事到临头,他还是希望她能听见他的解释,相信他没有那么坏,知道他当年也是被迫的,释怀地跟他成亲。
他希望他们之间没有恨,希望有朝一日她想起来,还能够原谅他。
弥青忍着痛苦从记忆深处将那段鲜血淋漓的往事挖出来:“你想不想知道,我曾经跟九光的那段感情,究竟是怎么回事?”
九光垂眸,不置可否。
对方也并不在意她的回答,已经自顾说起来。
在弥青充满悔恨的描述中,那一年,他尚且不足一百岁,便踏上前往昆仑山的道路,将阴谋带到玄鸟峰。
他从春天走到隔年仲夏,才走到昆仑山脚下。
一年多的长途跋涉,让弥青形容狼狈。可这副模样正好如了背后主使的意,命令他躺倒在炎炎烈日下,才更容易骗取玄鸟峰弟子的怜悯和救济。
上天总在这种充满恶意的事情上眷顾他,他当天就等来了同师姐妹们一起下山历练的少女时期的聂九光。
聂九光在一众师姐妹们中间是为首的那一个。她踱步走到躺倒在烈日下的弥青身旁,绕着他转了一圈,问:“你这人是真蠢还是真难受得爬不起来了?好歹爬到树荫底下再等救兵啊,前边五十步不就是。”
她指向入目可见的一棵大树。
头晕脑胀的弥青更加觉得难堪,他强装下去求救道:“女道长,救救我……”
九光吁声叹气,到底是善心作祟,喊师姐妹们搭把手,一起把弥青带回了玄鸟峰。
弥青被安顿在靠近药圃的杏林别院,又被喂了些清热解暑的药汤。等感觉好些了,他问路找到河边洗了个澡,换上玄鸟峰弟子送给他的衣物。
到傍晚时分,他等到聂九光来看望他,同行的还有另一个玄鸟峰男弟子。
提起这位男弟子,弥青恍然回忆起,当年苦苦困扰他,让他嫉妒、进而患得患失九光对他情意的根源,就是这个人。
从一开始,这个人就对他多加防范,甚至当着聂九光的面排斥他。
聂九光问候他恢复得怎么样,然后询问他的来历。
弥青垂头说出自己伪造的身份:“我家乡被洪水淹了,我自己逃了出来。听说昆仑山有仙门庇佑,我就过来了。”
听完,聂九光轻叹一声:“真是个可怜的凡人。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弥青立刻请求:“我想留在这儿,干什么都行,只要给我饭吃给我屋子住,可以吗?”
聂九光正在思考,身旁的大师兄先一步出声拒绝:“这不合适,师妹。他应该去山下找个村子,过凡人的生活。天下苍生各司其职,玄鸟峰不养闲人,他在这里什么都做不了。”
弥青惶恐紧张地看向出声的男人。对方剑眉星目,模样看起来凌厉又疏离,显得有些不近人情。
这句话虽然残酷,但事实如此。聂九光心中承认,只能抱歉地拒绝:“我大师兄说得对。过两日等你彻底康复了,我就送你下山。昆仑山脚下有许多村庄,你总能找到谋生之所。”
弥青欲言又止,可他搜肠刮肚也找不到什么理由,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敲定此事,高高在上不容置喙地向他告辞。
这一夜弥青辗转难眠,绞尽脑汁。
翌日,他坐在窗台下,面色阴沉地想该怎么跟背后主使聂枢冲解释他办事不力,心里不停地预演她将如何雷霆大怒。
这时院外聂九光走了进来,手里提着早膳。
弥青赶快变换脸色,后怕地问:“……你怎么来了?”
他怕聂九光看见他刚才面目狰狞的样子,从而怀疑他的来意。
聂九光自然而然地回答:“你是我捡回来的,当然由我来照看你,除了我还有谁会来?大家都有事要忙。”
弥青紧张地吞咽喉咙:“哦,多谢女道长。”
“来用膳。”聂九光把粥和小菜拿出来摆到桌上:“你以后就叫我九光吧,不用一口一个女道长的这么客气。”
弥青来到饭桌前坐下,却味同嚼蜡。
幸好没有露馅。然而摆在眼前的难关还没有攻克,他得想办法找聂枢冲一趟,聂枢冲诡计多端说不定有主意。虽然肯定会被骂,可万一他应对不了,到时候灰溜溜地被赶下山,迎来的只会是更猛烈的怒火。
用完早膳,弥青帮着收拾好碗筷,聂九光提着膳盒准备走了:“我要去修炼了,你好好待在这儿修养。”
在她出门前,弥青赶紧趁机问:“我能到处走走吗?”
聂九光回过身,好奇地盯着他:“随便你。不过你要是能走了,也就表明身子养好了。嗯,走之前记得跟我说一声。”
听出她口中的“走”暗指“彻底离开”,弥青尴尬地辩解:“没有,我就是想随便逛一逛。”
聂九光点头:“都行。”
在她走后,弥青避开所有人的视线,独自下山,找到埋伏在附近村庄的聂枢冲。
聂枢冲背对着他:“长话短说。”
弥青攥紧拳头,隐忍地将经过一一告知。
对方听完冷笑:“这还不简单,她让你康复了就离开玄鸟峰,你如若一直不康复,不就可以留下来。”
弥青脸上血色尽失,因为聂枢冲抬手指向了一处陡峭的山坡。她残忍道:“爬上去,摔下来。”
半晌,弥青拖着受伤流血的残腿,步履蹒跚地回到玄鸟峰别院。
他双目饱含肃杀之意,默不吭声地给自己清洗伤口,擦去砂砾。
当黄昏时聂九光来探视他时,惊讶地无以复加:“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幅样子?”
弥青黯然失色:“我在山坡边走着突然眼前一黑,不小心跌倒了,滚下来摔断了腿。”
聂九光很是无奈:“你还很虚弱,身子不好就不该去那么危险的地方。如今倒好了,在病床上得多躺个百来天……你喊药师医治过没有?”
看他垂头丧气的模样,她也不好意思再过于指责,只好先问他的伤势。
弥青摇摇头:“我不认识人。”
聂九光叹息,怎么会有人可怜成这样,又蠢成那样。她无奈地转身出去找药师。
带来药师给弥青看病,药师说幸好伤得不重,腿骨没断,就是皮肉伤要养些日子。
聂九光坐在桌边转杯子:“你以后就安安分分待在这里,想出去必须由我陪着,不许离开我的视线一步。”
弥青顺从地“嗯”一声。
她怕他又把自己莫名其妙地弄伤,真是无妄之灾。
接下来几天弥青准备好了在玄鸟峰别院长住,每天聂九光都会抽空过来看他一下,不得不说是个称职的照看人。
弥青渐渐摸清她过来的规律,一般是在傍晚,当宗门大厨房升起高高的烟火后不久,她就会提着膳盒过来。
于是这一天,他特地在看见青黑的烟火升天时,来到河边,脱去上衣涉水下河。
聂九光来到别院没看见弥青还慌了下,不过想到玄鸟峰不可能有危险,也就放下心来,略感生气地坐下等人。
好在没一会儿,她便听见熟悉的脚步声。她转头看去,本打算发问的,可当看见他此刻模样的一刹那,顿时消声。
弥青发髻微湿,臂弯里挂着麻布外衫,穿着半干不干的内衬走出来,肩颈和腹部沾着水气,在夕阳穿透下若隐若现。
聂九光一下子看呆了。
对方浑然不觉,瘸着一条腿来到她面前:“你来了。今天天气不错,我去河边洗了个澡。”
聂九光看着他半湿的内衬贴着整个肩背,背阔腰紧,轮廓分明,确实是刚出浴的样子。
“吃饭啊,你怎么了?”弥青举着筷子问她。
聂九光回过身,眨了眨眼:“哦。”
她拿起筷子,心不在焉地夹菜。
等对方的衣服终于干透,恢复往日内敛寻常的样子,再也看不出内里的旖旎风光,她轻轻松出一口气,心跳总算消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