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容抬眼望她,眼底闪过一丝惊讶,片刻后轻笑一声,“好啊。”
反正也不想看见颜贵妃,与其在这里和讨厌的人相看两相厌,倒不如顺势离开。萧容心想,这个谢宁有点意思,若是对皇宫不熟,颜贵妃自然会安排妥当的人护送出宫,可她竟然直接向自己发出请求,一时间萧容甚至觉得,谢宁好像在刻意为自己解围。
不过,长公主向来是玲珑心思,她还没忘记刚刚谢宁举止间透露出的抗拒,明明素不相识,为何谢宁的态度这么奇怪?萧容已经拿定主意,既然不知道谢宁何故如此,那不如就给谢宁一个表达的机会。
她倒要看看,谢宁到底要玩什么把戏。
萧容起身,都没有向颜贵妃行礼告退,直接走到谢宁身边,负手而立,“请。”
一旁李婉欲言又止,然而,在长公主和贵妃面前,李婉也实在不好多说什么,只能狠狠瞪谢宁一眼。这场除夕盛宴,谢宁因为出了名的身子虚,又是晚辈,不来也没关系,但李婉作为将军夫人,断不能缺席。
谢宁只做看不见,恭敬地向萧容作揖,“有劳公主殿下!”又对颜贵妃屈礼,“臣女告退。”
轿撵已在殿外候着,萧容大步向前,率先上轿,谢宁紧随其后。
隆庆殿离宫门有一段距离,宫墙之中,耳目众多,上轿之后,两人都默契地未再言语。
直到出了永德门,已然离开皇宫范围,谢宁好像圆了一场旧梦,终于能和萧容一起离开这高耸的宫墙,一时有些恍惚,片刻后,又为自己的妄想感到可笑,心道,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她已经决定独自离去,因此主动打破寂静,“劳烦长公主殿下费心。”
“倒也费不上什么心。”萧容一汪眼睛天生水盈盈的,看谁都好像带着缠绵的情意,只是此时,她眼眸锋芒闪过,忽然欺身上前,凑到谢宁眼前,逼得谢宁下意识就往一旁避让。萧容眼眸轻闪,确认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于是轻飘飘地挑开谢宁额前的发丝,“看错了,还以为有个蚊虫。”她眉眼含笑,坐回自己的位置,意有所指的问,“谢姑娘,你可是认识我?”
谢宁骤听此言,顿时心里一个惊跳。好在她已经不是上辈子那个执拗天真的傻子,知道萧容向来心思缜密,怕是觉得哪里不对劲才有此一问,故而语气自然地回应,“现在认识了。”
但萧容显然没有这么容易被打发,追问道,“我瞧着谢小姐,倒觉得像是见过。”
谢宁神情未变,装作听不出萧容话中的引导,“也许是长公主殿下与臣女投缘,一见如故罢。”
“既然过去不曾认识,今日初见,又怎能像故友?”萧容语调轻缓,言辞却透着股让人无法逃脱的绵密,“谢小姐可是觉得我像哪位故友?”
谢宁微微垂眸,有些厌倦萧容这不着痕迹的套话。她知道不能顺着萧容的话答,言语中一旦多说点什么,萧容就会紧追不放。谢宁心里觉得好笑,上辈子时自己竟然丝毫没有觉察到萧容一次又一次的套话,只是傻傻地沉迷于萧容不疾不徐的音色和语调,当萧容百出温柔可亲的姿态时,自己就一股脑地陷入这兰花香中去了。
然而现在已经不是前世,谢宁也不再是当初那个满心满眼都是长公主的谢宁,她跳出萧容的话,转而回道,“虽然不曾见过长公主殿下,但是长公主盛名远播,谢宁在边阳关亦有所闻。”
“哦?都是些怎样的盛名?”
“无非是夸赞公主相貌出众、气度卓然之类的仰慕之语。”
萧容笑意很淡,“谢小姐也仰慕于我?”
谢宁沉默,丝毫不意外萧容能追问至此。萧容就像一只善于织网的蜘蛛,每一根蛛丝上都沾着她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黏液,总要将猎物彻底掌控在手中才肯收手。
好在,谢宁的肚子在此时响起,主动替谢宁摆脱了这根蛛丝,咕咕叫了一连串。
猝不及防听到这一串声音,萧容直接愣住,她平生接触的人中,还从未有人饿到如此地步!尤其是女子,肚子发出这样的声音,实在不雅!
然而谢宁并不以为意,她按下眼中情绪,抬眸向萧容告别,“臣女腹中饥饿,还请允许我先行告退。”
萧容:……
眼见谢宁走下马车,转身要走,萧容却觉得心尖猛然一跳,像是那场噩梦的后遗症,她突然没来由地感到紧张,鬼使神差地发出邀请,“如今已是年关,街面上已经没有几家开着的店面,只怕将军府上也还来不及准备,倒不如我请你?”
谢宁一顿,没有回头,刚要谢绝,又听萧容道,“只是晚些我就要去赴宫宴,倒要留你一人了。”
她这话就没给谢宁留下拒绝的余地,谢宁顿住片刻,也担心自己抗拒得太明显,再引起萧容怀疑,只好回身道,“如此,多谢殿下!”
萧容眼眸含笑,等谢宁再次进入马车,变得十分好说话,“不知道谢小姐想吃什么?”
“我于京中不熟,听您安排就是。”
萧容再次沉默,她从谢宁的反应中敏锐地觉察到一丝丝的抗拒,像是错觉,但长公主殿下相信自己的判断。她开始下意识摩挲左手腕,直勾勾地望着谢宁,“谢小姐喜食荤还是素?”
人总要多说话,才能透露出更多的信息。谢宁余光瞥见她拇指放在左手腕处,知道这是长公主殿下心里不舒服的表现,想来她是嫌自己话少,于是故意说了长长的一段话,“听闻长公主是天底下最爱美之人,但凡美丽之物,不管是吃喝玩乐,长公主都费心收集,臣女相信,由您安排,无论荤素都是美味!”
萧容眼眸深深,摩挲左腕半晌,忽而展颜,“难为你初入京中,还特地打听这么多。”于是指尖一顿,停下摸左腕的动作,直接对外面的侍从道,“回府!”
长公主未成年时,便已御赐府邸,就在紧邻皇宫的福东街敕造长公主府,距离永德门也就一刻钟的距离。
苏合香早已在府门等候。见轿撵落地,即上前掀帘,“公主!”而后看见另一侧的谢宁,一时有些惊讶,“谢……谢小姐?”
萧容淡淡看她一眼,苏合香连忙收起异样,先是扶着长公主下轿,又朝谢宁伸手。谢宁笑道,“多谢!”她虚虚地搭在苏合香小臂,并未接触到。
走在前方的萧容余光瞥见,眸中神色更深。
苏合香快步跟到萧容身后,谢宁则跟在苏合香身后,一行三人刚踏进公主府,萧容便道,“阿香,吩咐厨房备晚宴。”
谢宁不想这么麻烦,“殿下,我实在饿极了,不知道府上有没有现成的吃食,我先垫垫。”
萧容闻言,立刻让人摆上糕点。
谢宁确实饿得狠了,毫不避讳地大快朵颐,足足吃下半桌糕点。
萧容在一旁静静看着,并未言语,只是苏合香忍不住皱眉,“谢小姐,后厨还在备餐,您——”
“无妨,”谢宁吃得兴起,重生之后一路颠簸,好不容易回到京中,连口热茶都没喝上就着急忙慌进宫,确实又饿又渴,眼下难得吃得尽兴,她委屈什么也不愿意委屈肚子,于是爽利道,“放心,吃得下,我已经许多年没吃这样尽兴了!”
苏合香沉默片刻,默默望向萧容,萧容探究地望着谢宁,缓缓向苏合香点头。
苏合香领命而去。
殿中只剩下谢宁和萧容。
趁着谢宁喝茶水的间隙,萧容笑道,“谢小姐好口福。”
“不瞒公主,我自幼便食量巨大,”谢宁吃了饭,才有劫后重生的喜悦感,又知道自己话说少了会让长公主没完没了地追问,索性主动说,“可惜边阳关实在物资奇缺,爹娘又觉得我一个姑娘家,吃这么多实在不雅,因此从我记事起,就没有吃饱过。”
“常年挨饿,我才一直虚弱,并非天生体弱”
她想,娘亲常说没缺她吃少她穿,这话并不准确,穿是没少,吃这方面却是打小就少太多。
萧容把玩着杯盏,“如此说来,谢小姐也如谢将军那般,天生巨力?”
“幼时确实如此,我记得七八岁时,和府上男丁扳手腕就没输过,”谢宁抿抿唇,“可惜,我已经太多年没有吃饱饭,只怕早就饿小了肚子,力气到底大不大,也不敢说了。”
她二人闲聊,因为谢宁话说得多,萧容就乐意扮演倾听的角色,只是时间飞快,眼见着宫宴在即,萧容吩咐苏合香无条件为谢宁安排吃食,自己则去赶赴宫宴。
除夕宫宴,皇宫之中言笑晏晏,盛筵相待。
公主府中,流水宴席一般,谢宁也没有客气,有吃饱饭、吃好饭的机会,她才不舍得白白浪费,于是等到萧容从宫中返回,餐盘杯盏已经堆满长公主的厨房,仆役们全都挤在一起洗涮。
饶是萧容平日里再镇定,此刻也难掩震惊之色,“她一个人,吃了这么多?”
苏合香回道,“回公主,是的。”
萧容沉默。片刻后,又问,“人呢?”
苏合香语气一言难尽,“在……在吐。”
萧容蹙眉,怀疑地看向苏合香。
苏合香深呼吸一口气,“没错,殿下,谢宁从回府开始一直吃到现在,只是后来她就开始呕吐,吐完又要吃……”
萧容想起谢宁之前说的话,思索片刻,快步朝殿中走去。
谢宁又吐完一轮,感觉腹中又有空余,还要再吃,却冷不丁被人抓住手腕。
没有回头,谢宁便从这天下独一份的兰花香上认出来人的身份,于是抬头,“殿下?”
“要懂得节制。”萧容拽住她手腕,吩咐下人,“把饭菜撤了!”
谢宁也没想到,饿了十七年的身体,一旦能放肆大吃,竟然是这般情难自禁。她眼睁睁看着饭菜被撤,眼中满是眷恋,这么一看倒像个活灵活现的小姑娘了!
萧容感到好笑,心道,这个谢宁,看起来沉稳,怎么一到“吃”上面,就如孩童一般?
谢宁目送饭菜一一撤下,不由想起前世。上辈子也是这样,她唯一吃饱饭的时候就是和萧容在一起的日子,此前此后,不管是在边阳关还是在习艺馆,哪怕成为太子妃,她都在无时无刻被饥饿折磨。就连在安定门纵身一跃的那一天,她都是饥肠辘辘,何其惨也!
萧容见她眼中留恋不似作假,十分感慨,“谢将军只有你这一个女儿,怎会舍得如此苛待?”
谢宁愣住片刻,忽然像被当头棒喝一般!她恍惚片刻,露出古怪的笑意,“是啊,如果只有我一个女儿,怎舍得如此苛待……我当初怎么就没想到……”
萧容神色有异,“当初?”
谢宁语气一顿,“当初——在边阳关的时候。”
她不愿再多说,萧容看着她,心里涌上奇怪的感觉,愈发对谢宁感兴趣。她很想看看,谢宁如果知道自己是父皇钦定的太子妃会是什么反应,于是装作不经意道,“你可是要做太子妃的人——”萧容含笑望着她,“放心,堂堂太子妃,日后锦衣玉食,不在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