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元旦前的最后一个周末,按照惯例,常安要被载着前往爷爷家。
被从被窝里揪起来的时候,常安正睡得不省人事。王美玲一早来敲门,里面没有一点儿回音,她把房门推开一条缝,见常安整个人蒙头缩在被子里,大有要冬眠的架势。
秉承着尊重女儿隐私的原则,王美玲没有贸然掀被子,只是打开了常安卧室的窗,暖气被撕开一道口子,冷气趁虚而入,逐渐给屋内降温。
不过这点儿小把戏撼动不了常安的睡眠,给冷空气一点儿发挥作用的时间。王美玲退出去,十五分钟之后再来叫人,保证事半功倍。
常安迷迷瞪瞪地被带出来,坐在车里打盹,直到快到地方了才悠悠醒转。下半张脸被冬衣毛领遮挡,含糊不清地问:“今天怎么这么早啊,往常不都是中午吗?”
王美玲坐在副驾驶,头也不回地回答:“年底了,今天算是过年啊小常同志。”
“噢。”常安逐渐清醒,“我爸要掌勺是不是?需要我干啥,要买饮料吗?”
“你想喝啥?”车辆驶入小区,常荣凯放缓车速,慢慢停靠在路边,“你想喝饮料就和我们去超市,不想喝就直接下车,自己先回家……你看什么呢?听到没有?”
“那你们去吧,我先走了!”
说罢,常安跳下车,砰的一声关上车门,被狗撵似的一溜烟跑没影了。
常荣凯和王美玲一致认为,这孩子是打算抓紧时间睡个回笼觉。
实则……
常安一溜烟,从常老头楼下风驰电掣掠过,穿过枯败的树枝,追上了李亦清一闪而过的身影。
“起这么早,一大早去哪里?”
李亦清扶着自行车把手,略带惊讶地回头:“常安?”
骑车时不方便穿长摆的衣服,李亦清穿着一身短衣,给人一种不太保暖的感觉。常安视线穿过李亦清,看到车把上挂着两个塑料袋,袋子里隐隐有热气蒸腾。
“我刚到小区门口就看到你,你冷吗?这是什么?”
“还好,出来给家里人买早饭。”李亦清拢起衣襟,像是才察觉到冬风凌冽,呵出一口白气,“反正离得不远,很快就回来了,穿少一点也不要紧。”
李亦清拉着常安躲到背风的楼道里,把常安颈上毛领拢到常安通红的耳边。常安顺势反扣李亦清双手,指尖察觉到异常触感,常安低头一看,讶异道:“你手上怎么了?”
手背皮肤的触感比以往粗糙一些,紫红色的血痕藏在皮肤纹理中若隐若现。
李亦清触电似的抽回手,没让常安的手指在她手背上来回摩挲,她双手并用给自行车上锁,语气一如往常的平静:“没事,骑车没带手套,冷风吹的,过两天就好了。”
“嘶!疼吗?”
“不疼,有些痒。”李亦清把早饭袋子从车把手上拿下来,一手拎一个。她熟知常安思路跳脱,便飞速转移话题,“我还是第一次早上见你,平常不都是周末中午才来吗?”
“我爸要掌勺,今天就提早过来准备,一早就把我叫醒了。”常安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我认识的人里,有能耐坚持早起的只有王语晨和孔君遥,现在又多添一个你。”
李亦清见常安又是打哈欠又是伸懒腰,被她传染,也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回答:“起不来,熬夜没睡。”
闻言,常安瞪大眼睛:“啊?”
“嗯,在改艺术节要用的音乐和音效。”李亦清点点头,眼下没有太明显的乌青,看起来精神也还不错,只是语速比平时迟缓一些,“本来没必要熬夜,但是找素材的时候总是找不到满意的,一不小心就……索性出来买个早饭,回去再补觉。”
“学校是不是有点过于压榨你了。”
薅羊毛也不能可着一只羊薅啊,李亦清不上台就非得交给她别的任务吗,就不能让她只当个泯然众人的普通学生吗?
常安心有不悦,觉得学校这事办得不厚道。
“还好。”
常安:还好、还好,对李亦清来说,怎么样才算是不好?
被选进国旗班,被艺术团的老师死缠烂打,被期待上台表演,被托付音效工作……还有镀着金边般的成绩和躯壳。
也许李亦清就是不想过泯然众人的生活,希望被抬头仰望吧。
“好吧。”落差感不适时地涌出来,常安不想嫉妒李亦清,又不想让自己太难过,准备向李亦清告辞:“再不回去早饭都该凉了,你快上去吧,我也回去睡觉。”
李亦清觉出常安话音低落,一时判断不清她是困倦还是情绪不佳,告别前笑道:“好,那我们一起睡。”
然后眼睁睁看着常安低下去的眸子又抬起来,常安原先的情绪被李亦清一句话截断,满脸迷茫甚至有些无助,下一秒就要喷出一句“哈?”来。
“不是都要回家睡觉吗。”李亦清狡黠一摊手,“时间上来说,就是一起睡啊。”
“什么鬼。”常安哭笑不得,觉得她们都有点困得神志不清,被李亦清一打岔,什么情绪都风流云散了。
目送常安回家,李亦清把早饭放在餐桌上,留了张字条后,轻手轻脚回到房间,准备整理好电脑里的文件就睡。
有几条堆积的未读消息在屏幕上亮着红点。
【与安啦安啦的聊天】
安啦安啦:!!!!!
LYQ:?
安啦安啦:你的手记得上药!!!
LYQ:[好的领导.JPG]
安啦安啦:你家有药吗?
LYQ:管饱
安啦安啦:那就行,本人入睡!
LYQ:我也即将入睡
聊天框沉寂了十几秒,李亦清估摸着常安是真的睡了,才慢慢切换窗口,没成想切进一个意料之外的未读消息。
【与妈的聊天】
妈:寒假回奶奶家去
妈:平常多做事,不要给小姨家添麻烦
LYQ:好,妈你注意身体
未读消息全部已读,红点消失,李亦清误触进了和赵聆的对话框里。
【与家和万事兴的聊天】
家和万事兴:刘老师前两天联系我,艺术团的老师很欣赏你,希望收你去学音乐表演,但是你拒绝了很多次?
家和万事兴:老师器重你,这是好事,咱家知道了都高兴
家和万事兴:小姨不是想说教你,你的事情你自己做主,但是能不能告诉小姨为什么不愿意?
家和万事兴:还有,元旦前是不是要开一次家长会啊?
家和万事兴:时间定下来之后你记得告诉我啊,可别忘了
家和万事兴:不用麻烦你妈妈跑一趟
李亦清不喜欢掺和别人家的事,更不喜欢别人掺和自己家的事,刘伟越过自己直接和赵聆联系,即便李亦清知道大人们是为自己好,心里也不由得生出一些怨念与无力。
管得真多。
什么时候她才能自己做主呢?
最好全天下都别来管她,由着她自生自灭。
来自赵聆的未读消息在她这里积压了几个小时,她叹口气,把信息发送给赵聆,认命般的关上电脑,闭眼坠入梦乡。
LYQ:不好意思没和小姨姨父商量
LYQ:不太习惯当着很多人的面表演,心慌,也容易发不出声音来,所以拒绝了
LYQ:家长会的安排我马上转发过来
LYQ:我买了早饭在桌上
常安原本也想直接坠入梦乡,眼睛都闭上了,手机在枕边响个不停。常安皱着眉,打开手机,居然是孔君遥的消息。
【与K的聊天】
K:我和家淇吵架了,你说我怎么道歉比较好?
安啦安啦:用、真、心
K:什么叫用真心?
安啦安啦:你怎么想的就怎么说,发自内心地道歉
对方正在输入了十几秒,一句话都没憋出来,转而直接给常安打来一个语音电话。常安白眼一翻,接起来之后没好气地抢先说:“如果我是黄家淇,你早上给我打电话,这件事就值得我生半小时的气。”
“没有,不是今天。”
“那是哪天啊。”常安裹紧被子,懒洋洋回道:“你说吧,我听着。”
作为情侣的共同好友,做和事佬似乎是必经的事。
黄家淇所在的高一四班,因为班主任石城老师过于严苛,即便学校没有要求,也效仿国内知名应试高中,三天一小考、五天一大考,考得四班学生苦不堪言。日子一天天过去,黄家淇也日益受不了这样的生活,怨言越来越多。
某次,黄家父母被黄家淇一条丧气短信惊动。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黄家淇自己也没想到,她一句“自闭了”让父母大惊失色,立刻赶来学校,要和石城老师好好商讨一下教学方式的问题,还被常安她们撞了个正着。
孔君遥看在眼里,除了安抚黄家淇以外,只能尽量帮她解决学业上的难题。
上周五晚上,孔君遥照例串班,带着甜点去给黄家淇讲题。可黄家淇不知道是状态不好还是怎么,一直心不在焉,无论孔君遥如何耐着性子把解题思路翻来覆去地讲,这知识就是不进黄家淇的脑子。
“哈哈。”常安感同身受般苦笑一声,“太正常了。我别的朋友在四班,周五晚上别说学习,能出现在班里就不错了,一个个恨不得直接跳楼。就石城这种教学风格,在衡中还行,在十二中谁受得了他啊。”
“这不是重点。”
“……那你继续。”
同一道物理题讲到第三遍的时候,孔君遥终于忍不住,搁笔问了一句:“你有在听吗?”
黄家淇嘴角向下,面色不悦:“我不想学这些。”
“你基础知识那么扎实,只是解题技巧不熟练而已。这个题虽然出得怪了点,但还是有很巧妙的解法的,学会了说不定下次考试能用到呢?”
“我不理解。你也说了这题很怪,那除了考试以外,我还能在哪里用到这些解题技巧呢?”
孔君遥愣了愣,一时没接上话。
在他愣神的功夫里,黄家淇翻看着石城出得整套卷子,脸色越来越差,看上去恨不得与这些偏难怪的题目割袍断义。黄家淇知道自己学不进去,把试卷和心情一起整理起来收好,突然开口问道:“下月你生日,你想去哪里过呀?”
如果时间巧的话,刚好可以赶上一家主题餐厅开业,黄家淇前两天刚下单一双新球鞋,下月刚好到货,再提前在餐厅定制一场生日派对,到时给孔君遥一个大惊喜。
“下月期末考试,我先带你复习完……”
“期末考试有你生日重要吗?”
一时没控制好音量,黄家淇声音比平时高了几分。
“上次期中咱俩差了将近一百分,你家还三天两头给你请假。高考竞争这么激烈,万一最后你没追上来我们没有考到同一个大学那以后……”
“那以后我们就不能在一起吗?”黄家淇平日里难得打断别人说话,这回也不知道是被逼急了还是怎么,情急之下红着眼问出一句:“我成绩不好就不能和你在一起了吗?”
常安沉默以对,一翻身,两眼正对着白墙面,上下眼皮开始纠缠不清。
孔黄二人不欢而散,孔君遥昨晚发了很多消息给黄家淇,言辞恳切,没等到回音,直到今天一早,才发现黄家淇凌晨回了一句:我知道你是好意,但我真想不明白你究竟在意什么。
常安顺势问:“那你究竟在意什么?想做什么?”
“我在意家淇,想以后和她上同一所学校,在同一座城市生活。”
“那不就是你们现在的生活吗?”常安简直要笑出声了,觉得孔君遥未免太小题大做了些:“你们现在不就在同一个城市同一所学校吗?”
“那不一样!”
常安又沉默。
孔君遥自顾自解释下去:“我这么说吧,假设、假设有这么一个人,你很喜欢TA,但是你和TA之间有比较大的差距,这种差距让你们以后只能分开两地,各过各的人生,你会甘心就这么短暂相交,然后一辈子和TA错过吗?”
白色墙壁像是有某种魔力,常安一面对它,大脑就不受控制地开始思过。困意上涌,半梦半醒中意识难免神游,此时常安无过可思,记忆和想象便顺着孔君遥的问话在脑海中合二为一。
你甘心错过吗?
一个高挑、时常被常安仰望的身影在她想象的未来里一闪而过。
孔君遥替自己的行为辩白:“我想和她有‘未来’可言。”
常安缓缓睁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