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简直有毒,究竟是谁想出来这种安排的?”
常安挥着扫把,把大扫除的任务各自分配下去,众人领了工作,散布在教室各个地方。扫地、摆桌子、擦玻璃、改板报……常安握着扫帚在讲台上舞得生风,一边舞,嘴里一边念念有词,扫帚与地面亲密接触的力度一次比一次大。
魏子竣拎着洗好的拖把,把拖把和水桶放在门口:“咋了常总气成这样?说来听听。”
“我没生气,就觉得离谱。谁家好人今天开家长会、明天元旦联欢?断头饭不都是提前吃吗?”
人都死了,备一桌满汉全席给谁吃。
常安不发愁家长会,反正她在家自由惯了,只是单纯觉得这个时间安排不合适。
好像有什么大病一样。
提起家长会,魏子竣立马蔫下去,方才“聊两块钱”的精气神萎靡殆尽,弯下腰,抄起拖把,压路机一样压过刚扫干净的地面,怪叫着冲出去了。
“噫。”常安捂住一边耳朵,喊道:“给教室拖完地记得去打扫卫生区!”
“知道了——”
抹布在讲台边的柜子里,李亦清刚接了一盆清水回来,准备擦窗台,她端着盆,加快脚步,等不及似的走到常安身侧,放下水盆。
常安还站在讲台边,脚后跟一踮一踮,像是在拿自己当人形测距仪,给远处什么东西测算高度。
一个不留神,常安脚踝猛地一酸,崴脚一般踉跄两步,又扶着墙壁自己站好。李亦清心里发笑,两句话不看着常安,常安就能自己一个人玩出新花样。
膝盖稍稍弯曲,李亦清视线停在和常安平齐的位置,侧脸挨着侧脸,轻声问:“在看什么?脚腕怎么了?”
又来了。
轻声细语时特有的“毛边纸音色”。
缱绻地盈盈一扫,脸上心上一齐雀跃。
胸口微微发痒,好像被什么牵着,不断牵引着常安向前方飞去,让她分不清她踮起的是脚跟还是魂魄,整个人轻飘飘的,呼吸也从自动档变成了手动挡。
常安克制着不去转动眼珠,而是挽住李亦清一只手臂,两人的体温隔着一只塑胶手套重叠,显得不切实际,若隐若现。
常安目不转睛地看着教室后墙,喃喃道:“我最近……”
“嗯?”
“我最近都很少去踢毽子。”
“嗯。”
“你知道吗,我最近身上一直疼,脚腕疼、膝盖也疼,有时候睡觉睡到一半还小腿抽筋,我一直不知道是怎么了。”
李亦清心想:生长痛。
她比常安更早经历过一些痛苦。
“你看后面的柜子,柜顶上,是不是贴墙放了一只小毽子?”
李亦清膝盖蹲得有些发酸,眯起眼盯了一会儿才点点头:远处确实有一片毛茸茸,紧贴着后墙,位置太过靠后,个子矮的视线会被柜沿挡住。
略一回想,李亦清又问:“滨河毽队放上去的?”
“我丢的,之前找了很久,一直没找到。”
李亦清站直身体,从讲台边的“特座”抽屉里摸出一块抹布。常安高深莫测地拉住她,把抹布扔回讲台,好笑道:“咱们能不能不要总是,聊什么都离不开抹布?你背过去,站直。”
葫芦里又开始不知道卖什么药了。
李亦清道了声“好”,依言转身背对常安,展展肩背,站成了一棵白杨。
——如果忽视她投降式的双臂的话,确实可以称得上是小白杨。
“干嘛呀。”常安笑骂一声,拍掉李亦清投降的手,李亦清一如既往地看上去没什么表情、没什么脾气,站在原地等常安揭晓谜底。
结果常安思路一时岔开,半天没动作,李亦清小幅度歪头,常安才别扭地吐露出一句:“每周一升旗的时候,想象中的你就是这样。”
“想象中?”
李亦清不解。
国旗队每周一都升旗,她每周一都做护旗手。
沐浴在全校人的目光中,起先还会暗自紧张,现在已经习以为常。
不过当众升旗和当众表演才艺是两个概念,这并不意味着李亦清能坦然登上舞台。
红色跑道把绿色草坪包围,泾渭分明地分出楚河汉界。
常安站在绿茵地里,前后左右都是人,她再怎么抬头,也只能看见一片毛茸茸的头顶。国旗冉冉升起的时候,常安视野里只能看到一角飘扬的红色,直到升至半空,越过前面同学的头顶,她才配一睹国旗全貌。
身披制服的李亦清,常安在军训汇演那天见过一次,而后就再也没机会看到。音乐收尾,国旗登顶后高扬在众人头顶,常安眼神落下去,明知李亦清就站在旗杆一侧,她伸长脖子、脚尖踮得能去跳天鹅湖,还是看不到远处的身影,只恨视线不会转弯,不能越过泱泱人群抵达李亦清身边。
直到刘伟一巴掌拍上她的肩膀,要她不要在队伍里左摇右晃。
教导主任盯着她,她无所谓教导主任拿她怎么样,反正她是常客,但一想到会把刘伟和其他同学夹在中间难做,她就收敛地底下头。
久而久之,常安低着头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升旗仪式。
随着时间渐远,“记忆”与“想象”的边界日益模糊,晨光下挺拔的白杨自记忆里的惊鸿一瞥被想象力捏成别样,淹没人群的平凡常安仰望也难望李亦清项背。
常安说不上自己究竟在想什么。
“你们都太高了,从我的角度,一直看不到你。”
就像她无论如何也看不到丢在柜顶的小毽子。
说着,常安背对背和李亦清相靠,后脑蹭着脖颈、肩膀抵着后背。常安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贴上来,她抬起掌,在自己头顶来回比划,指尖时不时蹭到李亦清身上。
“一直看不到吗?”另一个人的躯体紧贴在后背上,李亦清微怔,浑身肌肉忍不住紧绷起来,像一个等待起跑指令的运动员,发令枪不响,她便一动不能动。她安慰性地回应常安:“我一直能看到你。每次松开升旗的绳子,低下头一眼就能看到你。有时候在低头想事情;有时候在左顾右盼;有时候在……在用力看向我。”
空气莫名沉默了一阵儿,常安难得安静。
李亦清半是忧虑半是期待地想:她现在会是什么表情呢?
常安一只手比划在头顶,另一只手垂落身侧。
李亦清背向她,正对班门外的走廊,对面班好像在准备重新排座位,两两一排,有人凑在一排说小话,抱怨班主任脑袋里有马里亚纳海沟,在这么个奇怪的时间换座位。
刘伟脑子里没有海沟,他排一次座位恨不得用三年,自从和常安成同桌,几个月没挪过窝。几个月前,李亦清也是这样和常安两两一排站在室外,两个人的手一起垂落在身侧,一高一低,一眼估算不出来两只手指尖的距离,要测算还得动用勾股定理。
“咳,我觉得我长高了不少,最近脚腕和膝盖总是不舒服。我爹还诓我说是错觉,挑食才这样的。我看他就是自己个子不高,所以见不得我长高。虽然他还是比我高,唉不说他。”常安找回自己的声音,又开始喋喋不休,背后吐槽亲爹像吐槽隔壁班的同学,她放下手,满怀期待地问李亦清:“你觉得呢?我在你眼睛里,还是一样的高度吗?”
背着身,只听语气,李亦清几乎能想象到常安亮晶晶的双眼,她笑着说:“唔。”
“这是怎么意思啊。”常安不满地瘪了瘪嘴,拿后脑在李亦清肩上捶了一下,“给个准话呗女主角?”
“嗯,意思就是,”说着,李亦清右手突然向后回握,把常安左手捞进掌中,攥紧常安手腕,拇指不偏不倚搭在常安掌心里,李亦清勾着常安掌心,回过头,侧脸抵在常安头顶,攥紧的双手抵进肩窝,她轻笑着回答:
“不是错觉,我现在能抓住你了。”
双手一高一低垂落,以往并排而行时,李亦清偶尔会碰到常安小臂。
骨肉生长,掌心和掌心的距离不知什么时候悄悄拉近。
李亦清不用再矮下去一侧肩膀,就能把常安的手抓在掌心里。
李亦清笑着,常安感觉到她拇指的温度在自己手掌根部徘徊,清清楚楚地意识到:我正在靠近她。
也许很快,未来某一天,她也能越过人群,回应一道望向她的视线。
手指划过脉搏,谁的心跳偷偷加速。
“我、我就说嘛!”
常安和李亦清一对视,有种被她一眼看穿的错觉,也不知道自己心虚个什么劲儿,一时结巴,仓皇跳开。学校里公用的抹布脏得约定俗成,常安徒手一把抓起,塞进李亦清手里,“我去卫生区看看。”
出门时,还差点撞到无辜路过的同学。常安意义不明地大声说:“下午好啊汪洋!”
“?”
汪洋连忙撤步给常安让出道路,见教室里人不太多,把书包往第一排座位上一放,在包里摸索起什么东西,一边找,一边对李亦清说:“有个东西要给你。”
李亦清擦窗台的手一顿,疑惑地问:“给我?”
奇了怪了,李亦清和汪洋,一个自带高冷BUFF,一个自来存在感不高,要不是座位刚好挨得近,估计一学期都不会有太多交集。
“外班的,刚刚路过男生宿舍被拦下来,托我趁没人的时候给你。欸,哪去了?”汪洋一掀书包口袋,书包哇的吐出一堆杂物,内兜里滑出一本课外书来。“哦,这个,给你。我放你座位上?”
“这不是我的书。”李亦清脱下塑胶手套,把汪洋拦下来,亲手接过。
汪洋一听,眼神飞快扫过班里其他角落,其他人不知道聊什么正聊得起兴,没注意讲台附近。他连忙合十双手,忙不迭小声道:“嘘。你拿着就行,别让别人知道。”
外面包了书皮,摸上去手感很硬,大概是精装书。李亦清略错开两步,有意无意地把自己连人带书暴露在监控下。
在摄像头的注视中,她把书握在手里,正反打量片刻,外封只有纯白的书皮,一个字都没有写。她又用眼神询问汪洋,但汪洋只是抓抓头发,脸上是一样的疑惑,显然也什么都不清楚,只是个跑腿搬运工。
没办法了,打开看看。
拇指指侧抬开沉重的硬壳,扉页和外封壳之间,赫然夹着一个纯白信封。
“谁的东西?为什么特意要你偷偷转交给我?”李亦清拿起信封,信封和书皮像是一个妈生的,上面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写。
书里夹小纸条这种事,李亦清初中的时候也经历过,此刻措不及防地历史重演,白纸黑字在她眼前一闪而过,她一时没注意表情管理,一点疏离和不耐从她眼睛里像蒸汽一样散开,波及眉梢唇角。
明明只是替朋友跑个腿,汪洋却紧张得好像自己是当事人一样。李亦清眉梢小幅度一皱,他当即觉得大事不妙,笨拙地说好话打圆场:“你认识,一班的方弘杰,国旗班班长。”
一班?
那就是尖刀班。
一个脑子好使、个子很高的学生干部,德智体美劳基本没有短板。平时最大的课余爱好就是健身,大课间要么按流程组织国旗班做队列训练,要么跟在体育队后面一起运动。
一个阳光开朗大男孩。
之前还帮李亦清拦下过飞来的足球。
非要说的话,李亦清欠他一个人情。
“方弘杰?”提起这名字,李亦清有点意外。汪洋点点头,在他期待的眼光里,李亦清勉强解释几句:“确实认识,但……”
搞这一出是想做什么?
汪洋恨铁不成钢,觉得这俩人一个比一个像木头,心里偷偷着急:“他要是敢当面跟你说话,还用得着这么小心翼翼吗?”
李亦清显然还搞不清状况,汪洋口才有限,破罐子破摔:“反正你收着吧,他有事你直接微信和他联系,我先回了。”
“方弘杰怎么了?”
卫生区,王彪正举着一人高的老式木制扫帚,打扫得呼呼生风。常安和魏子竣两人在一旁躲懒。
魏子竣有点意外常安的反应,反问道:“你认识他啊?”
“认识啊,每次大课间都碰到,经常一起打羽毛球来着,一来二去就认识了呗。”常安满不在乎,直愣愣地问:“怎么了?”
“嘿嘿。”
魏子竣又露出贼兮兮的笑,以常安对他的了解,他下一句一定是无凭无据的小道消息。果不其然,魏子竣压低声音,在常安耳边故弄玄虚:“你同桌说不定很快就名花有主啦!”
常安表情好像被冻住了一样,呆滞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