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周五下午,没有一个高一学生能在这个时候保持冷静,除了高三。
高一高二集体炸锅。
王语晨悄悄打开手机,点进常安的聊天框。
【与安啦安啦的聊天】
KSWL:你周一来吗?
安啦安啦:来!
安啦安啦:我没啥事,刚缝完针医生让尽量不要动右手[哭泣.jpg]
安啦安啦:吃饭都得拿左手扒拉
KSWL:你看到月考成绩单了吗?用不用我周末给你送卷子?
安啦安啦:不用,周末我在爷爷家
安啦安啦:等周一去了直接看呗,反正我周末又不学习,想想都觉得命苦
KSWL:……[尴尬流汗.jpg]
安啦安啦:……
安啦安啦:没有在内涵你的意思
KSWL:太可惜了,刘伟让你同桌帮你收着卷子,你的校服、书包、卷子都在你同桌那里,我们本来说好一起
KSWL:但既然你周末不在家,那就算了吧!
安啦安啦:!!!!!!!!!
“贴完成绩单就回座位,我们开班会,速战速决早点放学。”
神出鬼没的刘伟一个闪现出现在王语晨面前,声音在她耳边炸开,吓得她一激灵,手机差点飞出去,也没管常安之后又发了什么,调成静音模式回座。
众人很给刘伟面子,虽然还没打铃,非常有秩序地安静落座。
其实不完全是给刘伟面子,是给“早点放学”面子。在偷懒这方面,老师学生一拍即合,早就磨合出了一种独特的班风:让干什么就干什么,默契高效。
隔壁班老师还在拿小蜜蜂扯着嗓子维持秩序,他们班已经令行禁止,“全楼层最吵”的殊荣被隔壁班收入囊中。
“这一周发生了很多事情,同学们情绪都比较激动,我也很能理解。月考成绩想必大家都收到了,作为高中生,我把大家当半个成年人看待,想必在座的各位看到成绩之后都心里有数。加上又是周五最后一堂课,不是和大家分析学情的好时候,周末的时间留给大家慢慢整理,今天的班会想跟大家聊一个更重要的话题,也是学校最近重点关注的问题——安全教育。”
安全教育四个字一出,全班都把视线明里暗里投向孔君遥的方向。
孔君遥这几天沉默地不像话,能用肢体语言表达的含义绝不开口,能用一个字表达的含义绝不说两个字,搞得全班紧张兮兮,不约而同地把常安视作禁忌话题,不敢在孔君遥面前提她。
常安受伤次日,学校和孔君遥母亲取得联系,当天下午,拍板把这件事定性为意外,设施维护不当的十二中负主要责任,由孔君遥和十二中共同承担常安的医药费。
至于常安本人,消失在漩涡中心之后,拿左手打字,仍是不消停地在群聊里四处抓人聊天解闷。
平日里要上课,哪有人有功夫随时回她消息?
过了不到一天,常安兴致缺缺,放弃聊天解闷的选项,转而看起电影来,两天看了八部片子。
不知道是不是有意为之,常安有话不私聊,在班群里@孔君遥,语气如常地喊他帮自己保管好毽子和羽毛球拍,扬言道,等她回来,但凡毽子掉了一根毛,就拿孔君遥的头发补上。
还补了一个“抹脖子”的表情包。
窥屏的同学顺着她的话脑补了一下秃头班长,在某个大课间集体吃吃笑起来。课间来串班的隔壁班学生就地化身黑人问号,觉得他们班的人都有点毛病。
当事人都发话了,孔君遥本来就黑,现在脸色更黑了,向李亦清要了常安的毽子和球拍,把它们和自己的篮球装到一起,锁进后门的铁皮柜子里。
周围人憋笑憋得脸都紫了,魏子竣先忍不住笑出声,睡大觉的王彪被笑闹吵醒,看见孔君遥收拾柜子,从自己抽屉里摸出一个新买的毽子,远投三分,正中篮球。
“彪哥牛逼!”
一场冲突才在欢声笑语里过去。
“咱们学校建校十来年,说新不新、说旧不旧,处在很尴尬的时期里,设施疏于维护,这个是学校的问题。大家有时候打闹,需要格外小心,尤其最近修缮,楼道里经常有锤子、钉子之类的尖锐工具,更要注意安全。”
结束训练的艺体生陆陆续续回班,轻手轻脚推开门,弯下腰、压低身子穿过走道,轻车熟路地回到后排。
“正好我们同学都回来了,”刘伟数着艺体生的人数,点点头,“我们班有走特长路线的同学,学校是非常支持的,趁着这个时间也叮嘱一句,平常体育运动的冲撞、舞蹈训练有一些高难度动作,在磨练专业技能的同时,一定注意保护好自己。”
安全教育在李亦清这里约等于耳旁风,她空有一副好学生的皮囊,实则相当抵触这些说教,此刻正装模作样地捧着一本口袋书。
古文背诵的便携口袋书,巴掌大,可以轻易塞进校服口袋里,王语晨力荐。
口袋书被双手捧着,中间夹了一部手机。
【与安啦安啦的聊天】
安啦安啦:发卷子了是不是[可怜巴巴.jpg]
安啦安啦:我现在被送到爷爷家了诶
安啦安啦:就在你家旁边[对手指.jpg]
安啦安啦:王语晨家在另一个方向,她家教好严,周末得补课,不让随便出门
怎么左手打字也这么快。
李亦清合上口袋书,手机夹在中间,把书页顶起,在半空摇摇摆摆。
刘伟瞥了李亦清一眼,见她还是那股爱答不理的劲儿,一点儿也不关注讲台上说什么,显然是在走神。
好在刘伟也不在意这些,李亦清亲自送常安去见校医,亲身经历的教育能力远比他空口白牙说车轱辘话要强。
常安桌上,答题卡和试卷交叠,上面压着一个笔袋。李亦清移开笔袋,把层层叠叠的卷子分科目整理好,沿中缝对折,塞进一个文件袋里,拍照发给常安。
使用手机的行为被刘伟选择性忽视。
【与安啦安啦的聊天】
LYQ:晚上给你
LYQ:[照片]
安啦安啦:神仙姐姐!!!!!
安啦安啦:晚饭来我家吃吧!我爸是大厨,让他好好犒劳你[嘻嘻.jpg]
LYQ:不用了,我家里有人做饭
LYQ:不回去不太合适
左手握着手机,常安躺在沙发上,觉得自己中文水平退步了。
常老头和常安一人占据沙发一边,脚对脚躺着。常安放下手机,常老头一撩眼皮,八十了还挺硬朗,每天就爱看古诗和戏文,放下书,豁着牙问她:“玩累啦?”
“爷爷,我同学说话我听不懂。”常安坐起来,目光茫然。
常荣凯端着一盆刚洗过的豆角从厨房出来,把常安赶到沙发一旁,自己一屁股坐下,拿角勾过垃圾桶,开始摘豆角,顺便对常安挑三拣四:“上学上成个文盲啦?”
“不是。”
“那是怎么了,跟老爹说说。”
“我们来假定一个情景。”常安煞有其事,双手凌空瞎比划,“假设我今天晚上去我同学家,她家长做了饭,留我吃完晚饭再走。与此同时,你也在家做了饭,那我是留下呢,还是回家呢?”
“别人家的饭能有我做的好吃?”常荣凯嗤笑一声,大厨的虚荣心作祟,平等地看不起每一个做饭难吃的人,包括常安,不包括王美玲。
常老头在旁边听得直乐。
“说正经的。”常安坐过去跟她爸一起摘豆角,单手实在摘不动,摸了一手水,不客气地甩在她爸身上。
“你去就去呗,从小在朋友家吃饭还少?但是现在的饭量有点丢人,掂量掂量还是回家吃吧。”常荣凯把常安赶走,“这我新裤子你给我甩一身水。”
“对吧!你那裤子我昨天在脏衣篓里看见了,又翻出来穿,我告诉我妈去。”父女俩的对话一片混乱,不知道哪句和哪句之间有关联。常安挪到茶几对面的小板凳上,从常荣凯的屁话里提炼出重点:“我不回来就不回来,吃过饭再回家也一样。”
吧嗒掰开豆角,细小的水珠跳出去。
如果只是家里管得严,常安不会这么大惊小怪,那个叫王语晨的小姑娘家里管得也严,严禁她外食。常荣凯意识到什么,说胡话的心沉下去,猜测道:“你同学说什么了?必须回家吃饭?”
“就是我同桌,李亦清,我跟你说起过。她不是也住这里吗,说晚上帮我把月考卷子带回来,然后我……”
“你月考多少分?”
“我这说正事呢别打岔。”
“嘿!”常荣凯一拍大腿,常安这是要反了天了。
“我就心想,虽然离得近,但也不能让她白跑一趟对吧,你之前教我的。”
“没错。然后你说今天我做饭,留人吃晚了再走?”
“对!”常安也一拍大腿,拿起手机,对着屏幕一字一顿地念:“然后她说,‘我家里有人做饭,不回去不太合适’。”
常荣凯放下豆角,无言擦干净手,攥起拳头。
常安把拳头递到常荣凯下巴,假装自己是采访记者:“请问常先生,为什么不太合适呢?一顿饭而已,大不了吃完我和她一起回家,亲自向叔叔阿姨作证解释:李亦清没出去瞎玩,就在六号楼吃了个晚饭。”
“常安啊。”常荣凯挠了挠额头,感觉常安还是阅历太浅,长不大,罕见地叫她全名,“这姑娘,刚搬过来吧?”
常安突然被喊全名,正发愣。
旁听已久的常老头突然回答:“对对,搬过来才一年,赵万州家的。以前没见过!”
不等常安回答,常荣凯大致推测出李亦清的来历,犹豫着缓慢开口,拐弯抹角讲起自己念书时的事:
“你不爱回老家可能没注意过,老家没什么学校,我跟你姑姑上初中的时候,奶奶托人把我们送到县城里念书,我们兄妹俩住在……算不清你该叫啥,我们当时叫‘老舅’,住在老舅家里。”
常安预感到常荣凯要长篇大论,不知道他要说的过往和李亦清有什么关系,但既然常荣凯这么正经,常安也沉下心思,专心跟着老爹回忆青春。
老舅跟他们家没什么交情,起先不愿意接纳他们。
放到现在,肯定有人会说“不就是多两双筷子吗”,可那会儿条件差,大家都过苦日子,谁也没余粮,家里凭空多了两张嘴,就是多了两个人形米虫。
不能干活、不能赚钱,除了吃家里的用家里的,什么用都没有。
自家尚且要劳作补贴家用,不是自家孩子,谁愿意倒贴伺候着?
奶奶每年给老舅送好些礼,弯着腰、陪着笑,低声下气地拜托老舅照顾下孩子。爷爷赚出一家的口粮,还得额外赚一笔给老舅的“辛苦费”。
老舅和舅妈说着“不麻烦不麻烦,都是自家孩子客气什么”,给常家兄妹二人捯饬出一间屋子,中间挂个帘儿,晚上睡觉拉起来。
俩人就这么住下。
有一年夏天,深夜,兄妹俩热得睡不着觉,躺着不吭声,门缝里能看到屋外有亮光,老舅和舅妈正在算账。
舅妈小声抱怨:“这个月少挣了点儿,编得竹筐少。”
老舅听了,一锤桌子:“你怎么回事?”
舅妈反驳道:“给那俩孩子做饭不用花时间?你以为我愿意少挣钱?”
两句话,兄妹俩彻夜未眠。
之后赶上有人办酒席,兄妹俩厚着脸皮浑水摸鱼,蹭吃一顿有油水的,风卷残云般吃饱,回到老舅家,舅妈神色如常,边做手艺活儿边说:“回来了?快吃饭吧。”
听说二人吃过了,舅妈没表态,只是把剩饭拿防虫网罩罩起来,说留着给他们当明天的早饭。结果次日一早,舅妈掀开网罩,剩饭早就在高温之下变酸。
那会儿哪有条件用冰箱啊。
好好的粮食,可惜了。
糟践自己家粮食都是罪过,何况是别人家的?
舅妈一声叹息,没怪俩孩子,可那声叹息却像一记狠戾耳光,打得兄妹二人抬不起头来。
“那个时候在别人家,吃饭、不吃饭,都得看人脸色,别人怎么方便,你怎么吃。”
年少时的口腹之欲成了常荣凯一生的心结,他喉结动了动,尝到满嘴酸苦。
“你看你姑,现在也是吃东西没有节制,为什么?就因为以前那阵子。你们年轻人怎么说?‘吃饭自由’?放到那种情况下,就是吃饭不自由,不吃饭也不自由。你没经历过这些,小时候跟着爷爷奶奶,现在跟着我和你妈,哪懂这些?”
常安哑口无言,大人之间的来来往往从来没有波及过她。
她在蜜罐里长大,还以为世界本就是甜的。
细细的手指悬在屏幕上空一厘米,对话框里光标一闪一闪,始终无法落成一句完整的句子。常安心想:赵阿姨不是李亦清小姨吗?赵家不是李亦清家吗?
赵阿姨苛待她吗?
脑子里像是有两个小人在打架,一会儿是崭新的山地车,一会儿是抹布般的旧衣服;最新款的手机在李亦清手里亮起屏幕,洗出破口的旧袜子在她校裤下褪色黯淡。
“我只是跟你说咱们家以前的事,以后跟人说话的时候长点心眼,别什么话都不过脑子就往外说。人家自己的事情,咱们不清楚情况也不要瞎管。”常荣凯怕常安给李亦清乱发消息,紧盯着她的手指,随时准备劈手夺过来,“晚上我多做点好菜,你给人家送到家里去。给我找个一次性饭盒来。”
“家里不是有饭盒吗?”
“啧,说你傻还真把脑子扔了。”常荣凯瞪眼,拿食指骨节敲茶几,“家用的饭盒,你送过去了之后呢?人家吃完用不用洗?用不用还?真是,送谢礼还是添麻烦?”
“噢。”
常安慢腾腾起身,单臂找饭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