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整个文化产业园区是一座文艺爱好者的天堂。
全市为数不多的演出资源一半在体院场、一半在她们园区。大型演唱会总在体育场举办,每次都是空前鼎沸,可惜市里一年到头办不了多少场演唱会,其他时间里,还是文化园区更受欢迎。
有演出的时候看演出,没演出的时候,在园区内围找家私人咖啡厅或者书吧一坐一下午,晒太阳听音乐,也算是种享受。
王美玲和杨扬有时吃腻了单位食堂,也喜欢去附近的咖啡厅尝尝鲜。不过演出这行没什么定数,工作一旦忙起来,前台后台来回跑,基本也没什么外出的可能。
买咖啡的活就自然落到了常安头上。
暑假以来演出多,剧院忙得不可开交,常安却在美美过暑假。反正常安奇人一个,一暑假既不补课又不旅游,空闲时间全权由她本人支配。
按以往的惯例,常安的暑期活动大致包括:去近郊爬山徒步、在小区空地里打羽毛球、追逐各种一时兴起的爱好……
总之应该不太会出现在剧院。
推开咖啡厅厚重的玻璃门,现在是正午,店里没什么人,常安和值班店员四目相对。
店员和熟客总是心照不宣,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会点什么单。店员——李亦清向常安一歪头:“三杯拿铁三杯美式,无糖少冰?”
常安把胳膊肘在收银台上一撑,仰头望向李亦清,侧脸上还挺留着酷暑带来的红晕,半是抱怨半是撒娇地问:“怎么你们店不提供点单外送服务啊?每次都得我自己亲自来点单再自己提回去。”
“当然提供,可以微信下单,再无接触配送。”李亦清轻车熟路下单,拿铁和美式都不难学,她在这里工作两周,咖啡做法很快便了然于胸。
常安会这么说,无非是抱怨李亦清值班时间太长,从来不陪她回剧院。真要让她远程点单再找骑手配送,那不是更见不着李亦清了?常安当即摇头,一听就知道李亦清又故意逗她,不顺着她的话茬:“你们老板到底有钱还是没钱?不在乎能不能赚钱但是又舍不得花钱多雇几个员工,这听着不矛盾吗?”
“她没钱,但她家有钱。”李亦清给咖啡加盖,抽空给常安递去一杯冰水,“开店纯属为了给她找点事做,能赚钱最好,赚不到也无所谓。”
常安一口气喝下半杯冰水,羡慕地感慨道:“有钱真好。”
李亦清看一眼时间,把六杯咖啡分装进两个纸袋里,围裙一脱,挂进员工休息间里,对常安说:“走吧。”
常安:“啊?”
“换班的人来了,以后我只排半天班。”
“真假?”常安瞪大眼睛,果然看到一个大学生模样的青年急匆匆赶来,嘴里还念叨着抱歉迟到之类的话。李亦清两手里各有一个纸袋,常安便去抓她的大臂,问道:“那下午的音乐茶话会,你和我一起去吗?”
李亦清没去看常安,心想:又来了。
又像一只小狗一样眼巴巴地望着她,眼睛里都是乞求:答应我吧。
音乐茶话会是大剧院新推出的公益活动,还在小范围试行阶段,像是讲座和下午茶的结合体,报名成功可以免费领到一杯茶饮,再和艺术家近距离接触学习,全程四十分钟。
可惜这活动知名度不高,报名参加的人数寥寥,工作日中午更是惨淡。
李亦清略一犹豫,回答得语焉不详:“我没有提前报名。”
“那有什么的!”这话在常安听来,基本上就是答应了。常安知道李亦清就是不喜欢有话直说,非得等自己来打直球才满意,“本来就没几个人报名,剩下的名额全被当成员工福利送出去了,你跟着我直接进去就行。”
走到门口,常安先给王美玲送了咖啡,然后有意无意拉着李亦清绕路,专门大摇大摆地从观众入口经过,果不其然被入口处的工作人员拦下来核查身份。
“有注册过会员,登记过身份信息的,你查一下手机号。”常安脱口报出一串数字,李亦清立刻认出那是自己的号码。
李亦清没说话,常安先开口说:“你忘啦?之前我问你要过身份证正反面照片,你早就是尊贵的实名认证会员了,放心吧。”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看完《蝴蝶夫人》那天晚上,常安说要白嫖剧院的教育资源,非要把李亦清给拽上。也没问过李亦清的意见,突然就跑到赵聆家门口,两人蹲在楼道里完成注册流程和人脸认证,被蚊子咬了一腿包。
也是那次之后,李亦清才在回家路上看到咖啡厅的招聘信息,门店新开,雇主二十岁出头,刚从国外留学回来,也是个不着调的,三言两语就说定,把李亦清招做一名暑期工。
“我尽量给你白天的班,过两天再招一个大学生来,你上午、他下午,周末一人休一天。平常如果闲得话……这种除了拍照以外一无是处的咖啡厅应该大部分时候都很闲,你该休息就休息,该学习就学习,我这没什么规矩,你和店长看着来就行。店长欺负你你再联系我。”
然后就心很大地当撒手掌柜。
惹得赵聆如临大敌,休息日亲自上门和雇主谈了许久才算作罢。
她们二人单独沟通,李亦清当时就坐在外间。自从遇到长常安后,她遇到的人都像常安。
托离得近的福,李亦清和常安几乎把咖啡厅和剧院当成暑期据点。剧院大堂的储物柜里甚至塞了学习教辅,没活动的时候两人就在这边学边玩。
但是今天这个活动,不是需要提前预约吗?
常安今天看起来好奇怪,好像非要想办法把李亦清拐来似的,但行为上又不加掩饰,丝毫不担心目的暴露。
你发现就发现,不重要。发现了也无所谓,反正我也没想藏着。
足够坦率。
也像极了常安会做的事。
“请进,可以先在吧台领一杯茶饮,也可以付费点单其他餐品。”
果然,核查完身份信息,工作人员放两人入场,一转身又神神秘秘地对着耳麦说了些什么。
比起茶,常安其实更爱喝气泡水,王美玲整天念叨说碳酸饮料对骨骼不好,念叨了这么多年也无济于事,直到一场生长痛才让常安消停下来,规规矩矩喝起白开水来。
大剧院的马克杯造型很别致,蓝青相间,像一座青山,拿在手很有分量。李亦清总是帮常安拿东西,有她在,常安几乎不用自己动手。眼下李亦清正一手一个杯子,目光在场内环视,寻找合适的位子,问道:“最近还会膝盖疼吗?”
“还好,慢慢习惯了。”
习惯疼痛听起来不像是什么好事,李亦清动作一顿,问道:“疼习惯了?”
“那倒不是,其实也不怎么疼。”常安说话前一般不会想太多,非得对面人提问才能反应过来自己没说清楚,她捉摸着自己的想法,边说边组织语言:“习惯……这说来话长了,我以前总把你当‘别人家的孩子’,不管做什么我都得仰视你,又讨厌你、又喜欢你,心里怪不是滋味的。”
什么叫又讨厌你又喜欢你?
那到底该算是喜欢还是讨厌,又爱又恨那算什么?
过往的命运教会李亦清不要擅自期待,她不早就不求结局能如她所愿,只求能有个明明白白的答案。
隔着小小的圆桌,李亦清坐在常安对面,表情和眼神都肉眼可见的迷惑起来。
“诶诶别拿这种眼神看我。”
被李亦清这么盯着,常安没忍住声调扬起来些,把金属勺往杯子里一丢,碰出清脆的响声。
愿意且有能力在工作日午间来剧院喝茶听音乐的,普遍都是有钱有闲的体面人,说话做事温声得体,把常安这一举动衬得格外粗鲁。
邻座是一对母子,常安惹来他们的目光后双手合十,立马压低声音道歉。那位母亲只是看了看她和李亦清,向她们温和一笑,就此作罢。
音乐茶话会不是正式讲座,只要不打扰到主讲人,小声交谈或走动都无伤大雅。
常安一回头,果然见李亦清又端出那副“李老师”的派头,用眼神告诉她: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好吧,”常安带着座椅一起挪了挪位子,靠到李亦清身边来,用只有她们二人能听到的音量说:“其实当时我自己也搞不明白,后来慢慢想清楚了,我不是讨厌你,是讨厌一无是处的自己。”
“什么都做不好?你?”
一个跃动不息的灵魂说自己一无是处。
一时间,李亦清怀疑要么是自己疯了要么是常安疯了。
常安一摊手,丝毫没有审判自己的心理负担,实事求是地告诉李亦清:“我那个时候成绩不好,虽然我妈在剧院工作但我其实没什么拿得出手的特长,做事情没又‘长性’,还总给老师捣乱,每天只会带着大家一起傻乐。”
能给周围的人带来幸福快乐,在李亦清眼中,这是种无比奢侈的能力,穷苦的土壤极难结出丰腴的果。非得用大量的爱和金钱来浇灌,才能浇出不谙世事般的真挚。
李亦清搅着咖啡,想听听看常安自己的想法,她想得出神,搅动的节奏不知不觉和音乐同频,她用口型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你不是夺回属于你的一切了吗?”常安放下杯子,越说越郑重其事,“你看,我成绩是你帮我补起来的,体测是你带我过的,来剧院陶冶情操也是你愿意陪我我才来的。这些事都又累又枯燥,要不是你,我绝对三天就放弃了。我求你什么事,你都答应,你是唯一一个从来不拒绝我的人。阿清姐,你为什么平白无故对我这么好啊?”
听着很有道理,好像能自圆其说,可李亦清听得一怔,捋不清常安这段话的逻辑:明明是常安一直在照顾孤僻的自己,怎么倒成了自己对她好?
“有天半夜,我睡觉睡到一半被疼醒,本来想骂脏话的。”李亦清的沉默不会让常安感到不适,她自然而然说下去,说到这里突然觉得自己这行为特好笑,于是说话便染上笑腔:“可能因为那天睡得格外好,当时心情还不错,我突然想:又疼,今晚又长高了。再后来,我一想到会疼会累,就觉得那都没关系,我在向着阿清姐的高度进发呢。我就是习惯了把你当目标,习惯了你……”
话音未落,灯光突然一暗。
时值正午,灯光暗下去整个场馆也不会陷入黑暗,失去人工灯光后,自然光重新投射进来,衬得一切明亮又生机勃勃。
常安话音没落,留下一句“习惯了你”在李亦清耳边荡出余震。
讲座已近尾声,二十多位宾客抬头去看吊灯,钢琴趁机音调一转,突然跳到温情频道,喜气洋洋地生日快乐歌从琴键上流出来。至此,迷茫的观客纷纷回过神来,跟着音乐轻柔打拍子,探着去寻找寿星的身影。
不认识的工作人员捧着一个四寸大的奶油蛋糕走进来,在李亦清眼中不断放大、再放大,李亦清这才慢慢确信,她是在向自己走过来。
众人的目光纷纷汇聚在这个陌生少女身上,大都温和有礼。
常安把下巴垫在李亦清一侧肩膀上,挽着她一条手臂,再添一次余震:
“生日快乐,李亦清。蛋糕是我买的,你的身份证信息是我不小心偷看的,不道歉了,我知道你不会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