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如果让李亦清自己设想,她绝想不到自己会在这种场合里,亲耳听到人生中第一句“生日快乐”。
祝愿与爱像魔咒更像诅咒,李家人耻于表达自己的爱意与祝福,好像苦难才是一生的定数,若是大言不惭地祝谁快乐幸福,就会被头顶神明注视,继而招来灾厄以示惩戒。
李家人畏惧,赵家人内敛。
李亦清行走其中十六年,摸到过爱的轮廓,没听过爱的回响。
七月二十四日,李亦清十六周岁。
常安轻声细语一句“生日快乐”,在李亦清耳边回荡得震耳欲聋。
爷爷走得早,奶奶提起这些就变脸色,李倩对李亦清更是没什么好脾气,眼不见心不烦,李亦清只能勉强从李倩留下的细枝末节里去辨认自己是否被爱。她家没别人了,一只手就能数出李亦清世界里的人。
大人是小孩子成长的模板,李亦清见不到别人,只能也长成个说不出什么好听话的人。
和李倩一模一样。
常安的出现没有一点预兆,李亦清看着她,才知道原来人可以这样坦率地面对自己的内心。
在常安自己没有任何觉察的时候,她用轻飘飘一句话,重重砸碎了李亦清心上箍着的枷锁。
常安巧不作声地推开两步,把李亦清一个人推到今日“主角”的位置上。
邻座的那位母亲向李亦清点头示意,表情慈爱,同时敦促身旁儿子:“注意下现在的场合,祝姐姐生日快乐。”
十岁出头的小男孩像是在和母亲怄气,怄又怄不过,偷瞄了李亦清两眼,别别扭扭地说了句:“姐姐生日快乐。”
“谢、谢谢。”
李亦清回得笨拙,几乎想要向常安眼神求助了。
始作俑者常安从包里摸出礼花,站在李亦清身后砰地拉响,纸片高高扬起,映出各色璀璨,缓缓把李亦清包裹其中。
蛋糕、礼花、音乐……还有奢侈到分声部的生日歌,它们潮水一般围拢而来,李亦清不是个好演员,脸上笑得有些僵硬,不住地重复“谢谢”。
她被常安喊了那么多声“主角”,常安竟真的兑现了她的话。
常安放过礼花,拉着李亦清吹蜡烛。李亦清顺从地闭上眼,心下空空,想不到该许什么愿望,囫囵默念一句:“希望每个人都能幸福。”
再睁眼时,常安双手捧着蛋糕,在离她极近的地方笑得两眼弯弯,眼里盛着幸福。李亦清看着她,整个人像是被定住那里,一口气吹灭蜡烛,眼睛却死死盯着常安不愿意松开。
众人正围着她们唱歌鼓掌、送上祝福,李亦清恍惚间想:简直像是高朋满座。
“李亦清,十六岁生日快乐!”
常安不满足似的,又当着所有人的面大喊一声,拿叉子从蛋糕边角叉起一点奶油,突然出击涂在李亦清侧脸上。
奶油和指尖的触感都滑滑的,蹭过李亦清侧脸的时候,她几乎在心里哀求:常安,我真的会离不开你,别让我离不开你。
一场小型庆生仪式不过十余分钟,成了茶话会的余兴节目。
宾客们很快走的走散的散,李亦清把蛋糕分出一个切角给邻座的小男孩,又和常安分食完剩下的蛋糕,临走还得亲自把满地礼花扫干净。
“谢谢姐姐。”男孩帮她们收拾好蛋糕盒,见李亦清手里攥满礼花屑,又主动来帮她打扫,“我来吧。”
纸花躺在李亦清手里,她攥了又攥、握了又握,舍不得扔。
“没关系,我已经捡干净了。”她站起身,把所有垃圾装进一个大袋子里,问道:“怎么只剩你一个,你妈妈呢?”
“下一年的教学安排我没有什么异议,杨老师,麻烦把周宸奕的名字加上去吧。”
杨扬面露难色,试着和周母解释道:“我理解家长望子成龙的心情,只是这个实训课确实强度比较大,如果孩子不是以考音乐学院为目标的话,我们一般是不建议报名的。”
“我妈给我报课去了。”周宸奕垮下脸来,说起这个就满肚子不乐意,“五年级以后每周都要来学小提琴。”
可惜,李亦清和常安都不太能和他共情,两人异口同声:“那很好啊。”
她们俩想学还没钱学,两人家境都很一般,李亦清的条件格外严苛些。
“你们……”周宸奕显然不能理解,他想不通怎么会有人发自内心喜欢学习,语塞半天说不出句完整话。
周母强硬地把周宸奕的名字塞上名单,转眼就回到几人身边。
“三个小朋友聊什么呢?”
“没什么阿姨,”常安跳出来打圆场,“弟弟在帮我们打扫卫生,多个人效率高,现在大堂干净多了。”
“那是他应该做的,谢谢你们的蛋糕。”周母揽过周宸奕,准备道别,“小姑娘叫李亦清?名字真好听,生日快乐,以后前程似锦。弟弟接下来还有安排,我们先走了,你们玩得开心。”
一番客套,母子俩这才转身离去。
周母确信自己是第一次见李亦清,却总觉得这小姑娘看着眼熟。想了半天,始终回忆不起来,喃喃自语道:“李亦清……听着耳熟,谁家的侄女、外甥,打过照面吗?”
反正李亦清对周母一点印象都没有。
短暂的庆贺给这一年的夏季涂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李亦清无法从常安织就的美好中抽身脱离,占有欲越发无可救药地膨胀。
打工的咖啡厅、剧院、她和常安的小区三点一线,由着自己肆意侵占常安的时间,哪怕只是一人一只耳机在树荫下消磨过整个下午,也足够让她感到满足。
常安和李亦清的生日差不了几天,八月初,常安一如往常。小孩子庆生,多是为了庆祝成长,常家向来把孩子当大人养,自然没有庆祝“长大”这个概念,连带着常安也不怎么重视自己的生日,她只热衷于给别人庆生。
夏季多雨,常安给了李亦清一个完整的、不再黏腻潮热的夏天。
立秋过后的第三天,咖啡厅入不敷出,雇主实在不愿意费心思做生意,也不想养着这个拖累,咖啡厅只是个导火索,她不再顺着家里人的意,和家里大吵一架后闭店,结清工资,一群人就这么散了摊子。
李亦清回家当晚,半夜被群消息震醒——黄家淇和孔君遥的感情正式宣告结束。
黄家淇飞往异国,孔君遥失眠到后半夜,在几人小群里说了些丧气话,紧接着就被魏子竣和王彪架出去通宵唱歌。几人困得神志不清,孔君遥才放下自尊,迷迷糊糊嘟囔着问:“我家要是没这么穷,她爸妈是不是就不会逼她分手?她父母那么开明,只可能是看不上我……”
常安手机从不开免打扰模式,半夜被吵醒也没什么脾气。他们这帮人说要帮孔君遥和黄家淇想办法,想了几十天,也没个靠谱的主意。常安被孔君遥吵醒,李亦清又被“特别关注”的音效吵醒,没过多久,又吵醒了王语晨。
几个少年人要么围在一起,要么隔着手机,七嘴八舌地胡言乱语。常安罕见地没有积极出馊主意,反而沉默了很久。
“要我说,这就不是外人能管的事。”
常荣凯说得对,有些事就是只能自渡,任何人都无法取代当事人。就像黄家淇不能感同身受孔君遥的处境一样,李亦清也猜不准常安的想法,常安更不清楚李亦清究竟对她抱了什么样心思。
夏末秋初,向十五岁告别过后,余下的日子里,每个人都像是陷入漫长的戒断反应。
或是戒断某件事,或是戒断某个人,抑或是……戒断微不足道的自尊与自卑。
九月。
再回到十二中的时候,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变了模样。
高一五班步入高二,正式更名为L05班,班主任依旧是刘伟,理科教师不变,文科教师换成了刚毕业的年轻老师。班级成员重组,来来去去,常安看着都觉得脸熟。
拜换班所赐,这个暑假没什么暑假作业,假期是奋斗还是堕落,全凭自觉。
常安头发长了些,在脑后抓起个小揪,两手空空,十分潇洒地来校报到。新高一提前军训,校服没做好,眼下都还穿着迷彩服,远远看去像一排小绿人。
好像去年这会,常安的迷彩服早都被她霍霍成破布了。反正她有初中部留下的夏季校服,款式和高中部的差不多,不愁进不了校门。
明明才过去一年,怎么像是过去许久。
顶着违规发型入校,常安一路摸到教室。在她的预期里,刘伟无论如何不可能这么早到班,班里肯定只有习惯早到的那几个卷王。
“哟,新发型挺酷,小心别让赵主任抓住。”
常安抬头看了看班牌,蒙圈了:“没走错啊。婷婷,你今天来好早!”
“你们刘老师有点急事,刚才去找校领导开会了,不一定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我来代个班。”李婷婷就住在学校旁边,她从来不带班主任,临时被刘伟请来加班,心情不甚明朗。
常安笑她:“班主任也是主任,婷婷今天升职啦。”
李婷婷只是讨厌加班和形式主义,不讨厌和学生相处,被常安哄得失笑,便也任劳任怨起来。
“行了别贫嘴,赶快自己找地方坐下,给你和你同桌抢座位去。”
李亦清刚进门,没头没脑地被点名,表情有点懵。常安向她招手,顺势接着问:“出什么事了?”
刘伟神神叨叨的神棍形象早就深入人心了,他像个幕后黑手似的,凡事不出面,但总是尽在掌握。出了什么急事,能让刘伟不得不搬救兵?
这种时候少不了魏子竣,他出去串班回来,无缝衔接常安的问话:“不知道哇,我刚才看到老班急匆匆出校门去了。”
几个人面面相觑,开学第一天,眼睛里盛满一样的迷茫:他就这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