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我这学期总感觉不太习惯,但又说不上来问题出在哪。阿清姐,你有头绪吗?”
自从因为疼痛而从体育活动一线退下来以后,此人不甘就这么销声匿迹,转而在不需要大量跑跳的位置热光发热——比如在跳长绳活动中负责摇绳。
摇绳的人都出双入对,常安握着长绳这头,那头自然而然地落进李亦清手里。
这位置看着清闲,自己去试试才知道手臂有多累。李亦清好不容易从国旗班光荣退役,不用再被每周的五公里长跑缠着不放,刚解放双腿没几天,又开始高强度上肢训练。
人群被铃声驱散,两人一左一右,从两端起各自收拢长绳,粗粝的麻绳缠在手臂上,把两人紧紧捆在一起,一个牵着另一个向前走去。
常安最近总看起来心不在焉,像是本能觉得哪里不舒服,却又找不到让她感到不舒服的根源,只能东看看、西看看,茫然地摸索什么。
她这问题问得李亦清不知道该从何答起:“第一次见有人自己心里不对劲,反而要问别人有没有头绪。”
两人路过尖刀班,和方弘杰久违地打了个照面。
自方弘杰表白被拒之后,他和李亦清先是不尴不尬地熬到国旗班换届,而后一个暑假过去,两人都不知道彼此经历了什么,再相见时,反倒坦然不少。
倒不是说方弘杰这么快就能割舍下爱慕之心,他只是逐渐接受“喜欢的人不喜欢自己”这一事实,并尊重对方的拒绝。
方弘杰还是不太懂怎么和李亦清相处,手不是手脚不是脚地向她打招呼,一个字都憋不出来。
李亦清脑子里都是常安说的话,对着方弘杰微笑点头。
两人擦肩而过,各奔各的目的地。
常安拽着长绳一头,朝李亦清撒娇:“因为你聪明呀,反正一直都是你在牵着我进步,再帮我理理大脑呗。”
“……我还能牵着你走几年啊?”李亦清喃喃道,“可能是因为最近变数太多了吧?身边的人来来去去,不安定;即便是认识的人,也在不断发生变化,让你觉得没有安全感?”
方弘杰如是,王语晨如是,李亦清亦如是。
久违不见的人再相见,一眼就能看出对方变了模样。朝暮都腻在一起的人要是发生变化却很难一眼认出,只能由着心里的“违和感”不断膨胀发酵,直到某一天恍然大悟。
刘伟不知道遇上了什么事,似乎彻底从班主任的位子上退下来,李婷婷接手L05班之后,刘伟只在物理课时短暂出现。
虽说刘伟以往也不常出现在班里,隔三岔五就神隐,但彼时的神隐中透露着“一切尽在掌握”的可靠感,无论刘伟他人在哪里,L05班都不会觉得他真的撒手不管。
而现在,与其说他下课就“神隐”,不如说他一下课就失踪。
像是自身难保,无暇他顾。
“最近每次见老班,总觉得他心事重重的——诶,你提醒我了,我之前给他发信息,问有没有什么我们能帮他做的,他也一直没回我。”常安搭着李亦清抛下的藤蔓,很快理清楚思绪,心里荡起一阵阵不安。
李亦清问道:“那你觉得,他为什么不回你消息?不想回,还是不能回?”
有什么理由让刘伟不能回复常安呢?
以刘伟的性格,晾着学生的好意,似乎不太能说得通。
——“跟大家说个事。”
代理班主任李婷婷拿板擦敲了敲讲桌,伏案学习的脑袋瓜们纷纷抬头。
“你们王老师因为一些原因需要请长假,学校给咱们班从高三调下来一位新老师,下周开始大家和新老师好好相处。”
常安突然眼皮一跳。
王老师大名王萍,是她们班数学老师,一位和蔼的中年教师,四十多岁,和学生们关系非常好。平时存在感不高,可能因为她性格太温和,加上身形有些消瘦,总是很难被注意到。
李婷婷此话一出,果然招来一阵此起彼伏:
“萍姐怎么了?”
“高三的老师?谁啊,我们认识吗?”
“又要换老师?最近怎么……”
“王老师前段时间身体不舒服,以为是生病,去医院检查才发现是怀孕了。”李婷婷也不遮掩什么,说着说着就开始笑,“新老师叫张文贤,大家认识吗?”
“怀孕?真的假的?!”
“认识认识,以前上过公开课。”
教室里顷刻间就沸反盈天,吵闹声与掌声先后响起。
一贯爱热闹的常安反倒坐在原位一声不吭。
李亦清看着她,发现常安神色意外的紧绷,听说王萍怀孕之后又微微松了口气。她靠近常安,耳语问道:“在担心什么?”
不安定带来恐慌。
常安自己也说不清楚,她是在本能地抗拒“变数”。
“变数”会将许多人的人生带去分岔口,好事与坏事的概率五五开,在被它击中之前,谁也不知道谜底如何。
常安难得没有回答李亦清,认清自己的心思比任何压轴题都难作答。
李亦清不会读心,只是揽着常安的肩膀,安抚似的拍了拍。常安靠着李亦清,和往常一样紧紧握着李亦清一只手。
像两只幼兽,在满堂贺彩里格格不入地依偎在一起。
当夜,不安宁的不止常安一个。
【有啥事都往群里扔(6人)】
KSWL:那个
安啦安啦:哪个?
K:你是住在手机里吗永远秒回
魏大爷是也:咋啦学委,有事说,家人们一起解决
KSWL:咱们学校能转班吗?就是从理科班转到文科班
魏大爷是也:能啊
魏大爷是也:你们没听说吗?分班的时候有人不想去石城那个班,然后去教务处门口蹲了好几天,硬是磨得教务处给转班了
安啦安啦:这事我有点印象,他好像是从理科班转到另一个理科班?
K:很显然王语晨是想去文科班
群里诡异地沉默了几分钟。
安啦安啦:我刚刚去问了一圈,转班需要监护人签同意书
安啦安啦:你父母能同意吗?
KSWL:[流泪.EMOJI]
彪哥:没事的学委,你成绩那么好,又不像我考个位数
彪哥:是金子在哪都发光,学文学理肯定都能考上好大学
魏大爷是也:唉
魏大爷是也:我再去问问有没有别的转班的路子
其实王语晨心里早有定论,无论她挣扎与否,选择的权力从不握在她自己手里。小到一本书,大到一次志愿填报,有人一直握着她的手,替她写就人生的一笔一划。
她能做的只有不断地质疑。
即便质疑不一定能换来她想要的结果,“发出声音”这件事本身也会给予她一点力量,支撑着她对自己的想法再坚定一点。
放弃带来痛苦,发出声音即是告诉自己:还没放弃。
隔着时间和空间的距离,李亦清在王语晨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被选定的人生,不甘被选定的意志。
群里又一次沉默下去。
一群少年人凑在一起,就像他们无法帮孔君遥和黄家淇想出办法一样,他们同样帮不了王语晨。
谁也没有答案。
转凉的夜里,半梦半醒之间,总有人摸不到生命的方向。
没过几天,王萍和学生们告别,预备迎接新的生命。
关系好的几个人各怀心事,在自己座位上蔫头耷脑,强提起笑容向王萍告别,祝她和新生儿一切都好。
新来的张文贤老师和L05班算是熟人,用不了太久磨合期,班级总成绩短暂震荡,大家心照不宣地视而不见。
期间,学委王语晨带头成绩波动,排名过山车一样跌落。
家长拿着成绩单,如临大敌地跑来找班主任。今时不同往日,李婷婷不是刘伟那样的人精老油条,说话不太客气地把家长堵了回去,余光撇到躲在办公室门口的王语晨,她只留一句:
“咱们大人工作,换个领导也得适应几天,何况孩子?一次月考说明不了什么,且看下次。”
下次,王语晨看着试卷上的设问,红着眼睛叹一口气,把满腹心事藏进一行行逻辑推导里,在无人知晓的地方撕开骨肉,落下生长痛的第一道纹理。
跌落的文曲星又升起,把自己藏进自己更深处。
L05班的成绩很快重回正轨。
“我也不知道我在难过什么,”常安呵出一口白气,和李亦清并排坐在剧院门口的梯阶上,“但就是……怎么好像一夜之间,谁都过得不好?”
时值周末,十二中照常放假,不到高三不占用周末。常安和李亦清结伴来剧院听讲座,一场讲座结束,听得人头昏脑胀。常安扪心自问:压根没听进去。
李亦清低语:“Is life always this hard, or is it just when you're a kid?(生活总是这么艰辛吗?还是只有小孩子才这样?)”
常安接下去:“Always like this.”
“如果和电影里的故事相比,我们的生活好像也不是很hard,至少没有杀人灭口的事。”常安故作轻松地一仰头,打起哈哈,“有吃有穿有爸有妈,还有假期。”
李亦清用她平静的眼睛望向常安,无声地发问:你真的这样想吗?
常安哑然,又低下头:“悲伤不能比较,每一种悲伤都是悲伤。”
不远处,周宸奕抱着琴盒坐在教室门口,嘴巴撅得能夹一支笔,满脸的不高兴。以往都是他妈妈来接,今天似乎遇上什么事情没按时来。
杨扬就在附近看顾着,直到一个中年男人急匆匆赶来,这才放下心来。
那人是周宸奕父亲,穿着讲究。一来就先和杨扬握手致歉,好一番人情往来。周宸奕被晾在两人之外,眼神徘徊来去,周父嘴里说着“这小子在学校就不好好表现,在这肯定也给老师添麻烦了”云云,周宸奕立刻挪开眼,抱着琴盒去看地上的蚂蚁。
天冷了,蚂蚁也不肯给他面子多停留几分。
小男孩的悲伤一样是悲伤。
常安不喜欢这种凝固般的氛围,拍打着李亦清的一侧肩膀,故意扬声问道:“李亦清同志,我发现你最近格外沉默啊,有什么心事和我说说?”
周宸奕得救似的把眼神投向她们。
有什么复杂的东西混在视线中向她袭来,李亦清似有所感,回敬一道目光——却是和周宸奕父亲合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