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这一年的最后一天,李亦清又见到周宸奕父亲。那人坐在礼堂前几排,五颜六色的灯光时不时扫过他,把他神情照的一览无余,他看起来对艺术节演出兴致缺缺,眼神在不断轮替的学生身上逡巡,只有校领导和他说话时才带上商人的油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高三的无暇他顾,高一的太过稚嫩,高二生夹在中间,顺理成章地做了导演组的主要劳动力。李亦清没有上台,她坐在昏暗的控台后,一边操作音效CUE点,一边冷眼旁观。
事情发展到今天,早就没人在意艺术节了,至少对常安他们几个来说是这样的。L05班的演出差强人意,没心思像去年那样在节目名称上恶搞,勉勉强强维持住实验班的脸面。
反倒是刘伟带的其他三个班蒙在鼓里一无所知,看上去仍是一片喜气洋洋。
常安下了台,没回自己的座位,径直走向控台,把校服外套垫在地上,席地抱膝而坐,整个人缩成一团,被控台挡在身后。
控台上只有几盏小灯,只够照亮李亦清手边的乐谱,她在黑暗中俯身靠近常安,凑近来,见常安眼睛仍是红肿。言语在事实面前万般无力,李亦清从书包里拿出捂了半晌的温热奶茶,对常安说:“辛苦了,喝点甜的哄哄自己?”
常安往李亦清身边靠了靠,李亦清总是挺拔端正,刚好够倚靠一个常安。常安靠着李亦清肩头,重重叹一口气:“唉……我现在觉得做主角也没什么好的,阿清姐,你以后不要演主角了。”
李亦清推动一个音效CUE点,舞台上登时一阵风雨作响,好像在替李亦清回答常安。
“保守一个秘密,尤其是这种秘密,我做不到。满脑子都是‘怎么办’‘为什么’‘凭什么这事就发生在我们班’,路上随便遇到个人,人人都能看出我不太对劲,见了我都要问一句‘你怎么了’,但我又不能真的说实话,只能假笑……要是我什么都不知道就好了,本来也就帮不上什么忙。”
说着,常安别过脸,把正脸藏进黑暗里。
如果无法改变一件事,那宁可从一开始就不知情。
“我知道这种话听起来很懦弱。我以前也以为自己有勇气面对,可真的发现自己在大是大非之前束手无策的那一刻,我还是想退缩。对不起,我知道我不该这么想,可是……对不起。”
李亦清:“不用对不起谁,这本来也不是你的责任。”
说到底,一个普通学生能面对什么大是大非呢?
四四方方的校园,像她们这样的普通学生,面对过最大的问题无非是人际矛盾、违反校规,在常安的过往里,确实没有她不能面对的。天灾疾病如巨锤从天而降,砸碎校园的保护,骤然把她置身于更大的危难中,过往那些自信与勇气立刻变得微不足道起来。
他们太早尝到无力的滋味。
成长的钝痛或许正像如此,某个想要用力向前追逐的瞬间里,一股突如其来的痛楚与无力会击中她,让她一个踉跄失去平衡。再扶着什么探起身时,眼前只剩一条弯折走廊,有谁从这里经过,转瞬也就不见了。
黑暗中,李亦清双手捧上常安的脸颊,常安望进她眼里,突然发现李亦清那双平静的双眼格外让人心安,好像天底下没有什么大事能搅得着双眼里起风雨。
常安看见李亦清缓缓笑起来,听到她说:“……你怎么这么心软啊。”
常安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心软?
“分明与你无关,你却想为此承担责任、感到愧疚。常安,你真的是我见过最……最心软的人,总是主动走近别人的困苦。”
愧疚是有良知的人专属的徒刑。
常安眨巴眨巴眼,被李亦清绕的云里雾里,她恍惚间想:李亦清话说得不清楚,也不知道她意有所指些什么。
手指摩挲过侧脸,常安无意识侧头蹭过李亦清掌心,掌心的皮肤完整白皙,全无损伤痕迹,常安对她说:“唔,还好今年没有生冻疮。”
李亦清手指一僵,她自己几乎都要忘了冻疮这回事,被常安措不及防戳中心间软肋,堪称仓皇地收回手,假装全神贯注地把注意力收回到控台,极小声地自言自语:“……你是圣人。”
想爱世人。
她李亦清是个凡人,接不住这么滚烫的灵魂,做不了伊卡洛斯。
“咳,没什么,你把外套穿好,不冷吗?”常安自己的外套垫在地上,李亦清把自己的黑色大衣披给常安,换话题的手段不甚高明:“别想那么多了,好好看表演,看看第二届金橘奖打算颁给谁。”
“谁也不给,反正都是你做的设计。”常安把自己裹进李亦清的大衣里,“话说你到底冷还是不冷,脱了大衣戴围巾?把围巾当披肩穿?”
“你就当我脖子冷吧。”
李亦清揪起围巾上沿,挡住自己半张脸。
常安听着这句回答怪怪的,感觉李亦清有什么心事捂着不对她说。意识到这一点的常安立刻被自己噎了一下,心思被带回一年之前,好像自己还在被李亦清远远甩开,怎么追都追不上。
追不上她的成绩,也追不上她的心。
“追不上什么?”
常安头皮的神经齐齐一跳,千头万绪一瞬间掠过,整个人过电一般,她看了个轮廓,看不真切。
想追赶她,想知道她的过往,想和她一起解决她的心事,这种感情应该被称之为什么?
和对班主任的善意一样吗?
好像不太一样。
“结束了,我去趟卫生间。”
大幕还没合上,李亦清扔下乐谱,压低身子快步走了。常安看她脚步匆匆,迷茫的心思反而一刻清明:她在躲什么?
“学姐,主任叫咱们去合照!诶,人呢?”
一个低年级的学弟乐颠颠闯进来,没见着李亦清,表情僵在脸上。气氛有些尴尬,常安只能替李亦清回答:“她……她家人给她打电话,可能是有什么急事,刚刚出去了。要不,你们先拍?”
学弟尴尬地抓抓头发,憋出一句:“噢,好吧,谢谢学姐,学姐再见。”
“等会儿,”说罢,常安一手撑地,从地上站起来跟上去,“我和你一起去,有啥事让他们问我。”
“好嘞,没啥事,就是合个影。”
高一师弟大概是个实心眼,入校以来听说过常安的大名,一点儿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说着就把常安往幕布后引。
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常安看到几个校领导在台上和什么人寒暄,满口的“您”和“总”,那人背对常安,看不清正脸,常安只觉得那人眼熟。
走近了定睛一看,才发现传说中的投资商金主居然是周宸奕父亲。
周父一见常安,活像是见了失散多年的亲女儿,脸上笑得要多慈祥有多慈祥。趁着赵主任说话间隙,还主动向常安打招呼。
常安:?
非亲非故的,对她这么热情?
“周总认识我们学生?”赵主任眼尖,“这孩子挺活跃的,说不定在哪里见过。”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常安也不太好再继续装路人。她硬着头皮走过去,跟大人物们挨个打招呼。
“太客气了。没记错的话,我们之前见过一面,也算是朋友吧。”周总笑眯眯的,状若思索,边回忆边问:“好像是在文化园区那边?我去接孩子,刚好碰到两位小同学,还以为是宸奕学琴时认识的新同学。诶,今天怎么就你一个呀?”
一番话说得流畅又清晰,就差搂着常安对校领导们直言:我和十二中关系好着呢。
教人挑不出错来。
自小,常安没少从王美玲那里听说合作商们的事迹,真话最难吐露,要是有什么话说出来得干净利落,得留个心眼,说不定是另有所图。
常安顺嘴编瞎话:“她临时有点事。”
“这样啊,”周总一听,脸上的神色居然像是失望,慈祥从面儿上渐渐褪去,换上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转而对赵主任打圆场:“确实,高二学生压力大,要准备艺术集训也挺忙的。以后可以多合作,我们公司的设计师们也很愿意来学校里多交流……”
李亦清不需要集训,也没什么急事。
常安说不上来那种感觉,只是想起,她和李亦清说话时往往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即使有什么话题也时常跑偏,谁也不在乎话题进行到哪。不止是李亦清,她许多人都是类似的相处方式,当然也包括师长在内,和李亦清相处时这种感觉最明显而已。
可这人不然,若是一个目的没达成,立马会换下一个,绝不跟谁多废话。
连表情都会冷淡几分。
没意思。
常安不喜欢这种场合,下意识把目光投向控台。从有光的地方看向昏暗的地方,常安有些看不真切,她眯起眼,才在角落里发现一个身形高挑的影子。
李亦清回来了?
嘴角刚上扬起一个像素点,常安过人的视力就聚焦在李亦清的半张脸上——她下半张脸藏在围巾里,只能隐约看到眉眼和鼻梁角度锋利,笑的时候看起来有些多情,这时冷下脸来则看起来工于算计,心里压着城府深沉。
笑起来亲近滥情,冷脸时精明强干。
常安猛地回头,揪起来的发梢在空中扬起惊愕的弧度,她眼神在李亦清和周总之间徘徊几度,一个猜想在她脑内缓缓成型。
刚才那段对话,她误以为周总是想拿她们和学校套近乎,可如果是这样,该怎么解释他听说李亦清不在时失望的表情?套近乎而已,谁在都一样,为什么一定要李亦清在?常安不够吗?李亦清有什么不一样?
除非常安理解错了他的目的——学校才是添头,他从一开始就是奔着李亦清来的。
混乱的思绪一瞬间涌进常安的脑海,心绪交缠中,李亦清和刘伟两个人先后靠近她又远去,常安无数次自以为已经足够了解对方,可当问题毫不留情地当空砸下来的时候,她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她从没真正进入过对方的世界。
为什么?
常安面向李亦清,嘴唇微动,却又不敢发出声音,怕被谁听去嚼舌根,给李亦清凭添麻烦,拿口型问道:“你在躲着谁?他是你什么人?”
末了,落寞地在心里补上一句:我又算是你的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