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周父像一个急匆匆的影子，来去时轨迹都不清晰。他前脚刚走，公司的公众号后脚就更新推文，大赞自家品牌关心青少年审美教育，处心积虑地树立一番企业形象。

关闭公众号界面，把手机倒扣在桌面上。透过窗上的白雾，常安斜着视线，看到周总正被几个人簇拥着离校。北方冬天萧条，入目所及都是枯枝，连败叶都少见，看上去一片门庭冷落的氛围，显得几个人都格格不入。

“脚都还没踏出校门，合照都已经发上公众号了。”常安小声嘟囔，一条黑色围巾搭在她膝上，此刻正被她无意识捏在手里，“真是时间管理大师，一件多余的事都不做。”

李亦清伸手拽起围巾一端：“回去吗？”

天冷，李亦清的自行车暂时搁置，改乘公交。她躲过周总之后，没事人一样出现，像往常每个周末一样等常安一起回家。

她这态度，反倒显得常安疑神疑鬼起来。一定要说的话，世上没有血缘却长相相似的人多的是，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也没什么稀奇的。更何况，李亦清本人看起来也对周宸奕一家一无所知。

退一万步讲，即便李亦清最近看起来状态不对劲，也不见得就和周总有关系。常安自己也天天被人问“你怎么了”，L05班流年不顺，谁状态不好都很正常。

“嗯，走吧。”

常安慢吞吞地被李亦清拉起来，莫名怄气，不想搭理李亦清，又违心地不肯放手。两人就这么隔一条围巾，一个拉着另一个，既不肯并肩、又舍不得松手。

一出校门，常年被冷风吹得寒毛倒竖。李亦清听她冻得抽气，回过头来看她，眼神似乎有些戏谑。

常安：“干嘛！”

李亦清笑着摇摇头，站在原地等常安赶上来，才慢吞吞地说：“我只是突然在想，常安，我还能拉着你走几年？”

说罢，把围巾往常安脖子上缠了一圈。

“唔，明年是最后一个冬天，好快。”事情一茬接一茬赶来，常安几乎要烦恼不过来了，“上学不应该很无聊才对吗，每天重复同样的生活。怎么……感觉睡一觉起来，突然天都塌了。”

“想女娲补天，发现世界上没有五彩石。就算天塌了，日子也只能将就着过。”

常安把手一揣，满脸不乐意：“我发现你总是这样。”

李亦清被她这反应闹得一怔：“我怎样？”

“总是拿‘没事问题不大’的语气，说一些特别悲观的话。”常安眉头紧蹙，莫名生气翻起旧账来，“对，就是这样。别人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心如止水，表里如一。你乍一看也是，但仔细想想又觉得不太对劲，你是平等地认为每一件事都没有转机，世界毁灭你也会袖手旁观。”

“因为这是客观事实。”李亦清丝毫不为所动，冷静地回答：“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我们的确没办法一夜之间研究出特效药拯救谁。婷婷说得还不够直白吗？”

“我知道干着急没有用！”

常安握紧拳头，一股无力感冲上额头，情急之下，她思路乱飞的毛病又犯了。她想和李亦清捋清楚一些事情，想让事情变得更好，可真的开口却怎么都抓不住重点。

鸡同鸭讲。

可能常安自己也没有想清楚她到底想对李亦清说什么，当然也只能话不投机。李亦清没说错，常安也知道她没说错。

“算了，我再想想。”

李亦清看着常安自己和自己置气，推测着：大概以常安的性子，这辈子都别想指望她认清自己的心意。

不过也好。

对李亦清而言，能相安无事地度过高中三年也许是最好的结局。各自在回忆里留下一个影子，三年之后各奔东西，此后老死不相往来，谁也别真的闯进对方的生活。常安还有会很多很多朋友，至于她李亦清，留她一个人抱着回忆就够了。

想想也真是可笑，李亦清勾起一个自嘲的笑，她居然真的妄想过常安。

安稳日子过得太久，忘了自己是从泥巴里爬出来的吗？

回家的一段路第一次这么安静。

李亦清不止一次撇过余光看向常安，发现她没有睡着，而是睁着双眼专注地在想什么，眉宇间全是纠结不解。

再怎么不解，也没有开口向李亦清说一个字。

李亦清看着车窗上的倒影，心想：算了吧。

一路无言，而后各自分别回家。

两人在小区门口分道扬镳，常安稀里糊涂地把李亦清的围巾带回家，李亦清也不提醒她，非得等她走到家门口才发现脖子上多了个东西。

赵家门口和常老头家门口，两人先后停下脚步，各自从衣兜里摸出手机。

李亦清看着新消息，心里眼里满是意外——一年不见得出现一次的亲妈李倩居然主动联系她，消息内容就几个字：

你在哪？

家门口，常安边推门边划拉手机，本以为是李亦清来讨要围巾，进门才发现居然是刘伟的消息，惊得她差点被门槛绊一跤。

“感谢各位同学关心，这个时候说什么一切都好肯定是骗人的，相关治疗和费用确实有些负担，但是请同学们相信大人能处理好这些事，不必过度担心。希望同学们配合新老师工作，早日让一切回到正轨。我相信大家有这个能力，也请大家相信我的能力。现在最重要的稳住自己，不要自乱阵脚。”

“以及过个好年，新年快乐。”

那……这算是好消息吗？

常安站在原地，左手是李亦清的围巾，右手是刘伟的消息，她靠在家门上，觉得有冷风穿过缝隙，偷偷钻进家里，在她胸膛结了一层霜。不甚剧烈的钝痛合着痒一起，把她夹在中间，怎么都不舒服。

“站着干嘛，换鞋。”

常荣凯听到动静，从卧室走出来，准备洗菜做饭。常安杵在门口，嘴角都快耷拉到地板上，眼看是一副要哭的样子。常荣凯下意识放轻了脚步，柔声问道：“怎么了这是？”

“爸，”常安红着眼睛，一张嘴把常荣凯吓一跳：“治白血病得花多少钱啊？”

“呸呸呸，最好这辈子都别知道。”顾不得什么隐私不隐私了，常荣凯劈手夺过常安的手机，看了刘伟的消息，心才咽回肚子里。

看刘伟的意思，就是不希望学生们过多干预这事。常荣凯十几岁进社会，顺着刘伟的意思接话：“像你们老师这么有责任心的可不多了……大人有大人的办法，你们顾好自己就行。万一过段时间他回来一看，他一走，你们班成绩直接散摊子，那可还了得？到最后是不是也有他的责任？听老师的，稳住自己就是最好的帮助了。”

“唉。”常安吸了吸鼻子，叹口气，算是把常荣凯的话听进去了，“之前给老班发过好几次消息，他一直不回我，我还以为……”

“别自己吓自己。”常荣凯泡了杯姜茶，拿来给常安驱寒，“这消息一看就是群发。前段时间肯定有不少人关心他，消息太多，回复不过来很正常，别想太多。”

“也是……”

常安点点头，终于舍得放手机去休息。热姜茶的香气飘进鼻腔，她端起来尝了一口，登时舌尖和心头一齐一激灵。

坏了。

刘伟带过那么多学生，联系他的肯定不止常安一个，如果这条消息是群发的，那其他人一定也收到了一样的内容。

治疗、医药费。

急性白血病的消息被捂了一周，终于还是被几个字捅破。

好在时值元旦假期，住校生也各自回家，学生分散在各处，没聚在一起人心惶惶。等一个假期过去，学校应该也能拿出相对完备的解决方案来。

“怪不得……”

魏子竣约了朋友在网吧通宵跨年，群发消息弹出来的时候，他刚好被对手一枪爆头，死亡倒计时染红整个屏幕，既衬新年、又衬生死，也不知应得是哪个景。

邻座的朋友问：“怪不得什么？”

“没有没有，我们学校里的事，我们老班有点事，我靠说起来也是倒了血霉，偏偏摊上……”魏子竣匆忙切换界面，顺手点进男生宿舍大群里，八百个假动作掩饰内心慌张。

“到底咋了？”

听人墙角恐怕是人类的本能。

小网吧里，一听说有人倒了血霉，明里暗里竖起好几双耳朵。

【十二中男寝（非官方）（无老师）（可乱说话）（749人）】

Coke299：[公众号链接：第二十一届艺术节圆满落幕]

Coke299：这大合照是不是人不全啊

救大命了：[吃瓜.EMOJI]说吧你想看谁

XiaohengSAMA：@Coke299 你都毕业半年了还惦记你那白月光呢？

XiaohengSAMA：她不是在吗

XiaohengSAMA：不好意思哥们看走眼了那是她爸

“啥？”

魏子竣一头雾水地点进公众号里，游戏打久了一时眼花，大合照里乌泱泱全是人，看上去都长了一张脸。他被暖气烘得脑袋发胀，呆滞片刻，秃噜出一句：“啊？周志诚是李亦清她爸？没听她说起过啊？”

【十二中男寝（非官方）（无老师）（可乱说话）（749人）】

魏大爷是也：？？？

魏大爷是也：我见过白月光她爸，家长会来过，不是照片上这人

XiaohengSAMA：哈哈哈哈@Coke299 那你认了吧，见不着白月光也见不着白月光她爸，老天让你别做梦了赶紧搬砖去

Coke299：滚NMD有多远滚多远

“今年现在你小姨家待着，过年先别回去，尤其是公司放假那几天。”

李倩急吼吼地给李亦清打来电话，李亦清忙着应付她妈，全然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在一场小型风暴里滚过一遭。

李亦清立刻反驳道：“家里没人的话，奶奶怎么……”

“你舅舅还没死呢。”李倩语气很冲地打断李亦清，说什么都不允许找借口让她回家，“你奶奶有的是家，不缺咱们娘俩。别和陌生男人往来，无事献殷勤的都没安好心，让他有多远滚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