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再回到学校，常安没有同桌了。

课桌是学校的财产，学生临时拥有使用权，李亦清把使用权重新还给学校，所有曾属于她的物品一扫而空。桌椅洁净如新，好像从来没人用过。

本地的公众号曾经报道过这件事，没溅起什么水花，毕竟比起流血斗殴，心理创伤甚至很难被定义为“恶性事件”。狡猾的周志诚又一次从整件事情中全身而退，转过身，他又成了体面人周总。

与十二中的合作被文嘉慧阻拦，周宸奕没能成为常安的学弟，被文嘉慧送进了国际学校。

一番折腾，一切都回到原点。

除了当事人，只有一个常安有疾难愈。

“常总，你身体还好吗？”

魏子竣趁着体育课跑到外面饮品店，给常安带了一杯暖胃姜茶，自己也说不清是想赎罪还是想献殷勤。常安正一个人伏案郁郁，他把姜茶放在李亦清的课桌上，常安撩起眼皮，说话还带着鼻音：“夏天喝热茶，我喝不下去。怎么了，有话直说。”

“常总，我不知道，我也没想到事情会闹这么大。”魏子竣期期艾艾，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要是我当时没有乱说话就好了。侯宇彬在群里说过好几次，我当时说话不过脑子，一直反驳他，现在想想，要是没人搭理侯宇彬，说不定他后来不会揪着这事不放。”

姜茶静静立在李亦清桌面上，常安平白联想到祭扫故人时的贡品，嫌晦气，于是伸手把杯子挪到自己桌上，隔着杯壁，手心被烫得一片通红。

“想这些没有用。后来这事怎么处理的？”

魏子竣摇摇头：“不知道。李亦清的学籍还留在十二中，但是她妈妈——她亲妈给她找了私立寄宿学校，以后估计不来了吧。这是我从赵主任那听来的，我给李亦清发消息她都没回，电话也不接。”

“我也一样……”常安重新趴回桌上，“她搬家了。”

搬离赵家，搬离那个老旧的小区。

说到这里，又多了两个伤心人。赵聆和赵万州夫妇两个好不容易和李亦清养出些感情，结果安生日子全被搅乱。

自行车库里还停着那辆青白相间的山地车，现在上面落满灰尘，不见天日。

“好事。”常安深吸一口气，试着站在李亦清的处境中，她自我宽慰道：“谁知道周志诚那种人找到她会做什么，失联是好事，专心复习、高考、上大学、工作……然后，然后大概就自由了吧。”

未来何其遥远。

天地广阔，她能去的地方那么多。以李亦清的脾气和能耐，周志诚困不住她，她迟早会自己走出去，走到……走到常安再也看不见的地方。

一阵风吹过，窗外树影摆动，勾起常安心动。

一想到李亦清一走了之，走之前那么坦然淡定，常安心底竟隐隐生出怨怼，毫无根据地想控诉李亦清始乱终弃。但她怨不得谁，反刍整件事，还是她常安错口成祸，把李亦清推到周志诚面前。要怪只能怪她不食肉糜，怪她看不清自己，视李亦清的存在为理所当然。

等她意识到的时候，一切都迟了。

除了怀抱回忆，常安到头来一无所有。

双手纂成拳头，悄悄收进校服袖中。掌心还残留着李亦清皮肤的触感，常安像戒断反应发作一般，把手指手心掐得满是指甲印。

“到那时候，我会不会已经记不清她的模样了？”

李亦清那么喜欢画肖像，怎么一幅也没给常安留下。不过这也像她，李亦清确实一向作风如此，看似创造了不少留恋，实则随时准备离去，本能地不肯成为谁的牵挂。

因为漂泊惯了，所以害怕扎根。

“真少见，你居然也会说这种消极话。”

于筝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冷不防开口道：“愿意记住就记住，不愿意记住就不记住。这种事，难道需要别人给你答案吗？”

常安疑惑道：“你怎么来了，今天不用集训吗。”

“马上走。我就是来告诉你一声，李阿姨收了她的旧手机，手机号应该也会被注销，你别惦记联系她了。”于筝瞥一眼魏子竣：“现在看来你应该已经知道这事了？”

常安苦笑：“那可真是谢谢你。”

“啧，怎么你也开始和她一样板着个脸。你要这么想：周志诚现在找上来，刚好李阿姨在申城站稳脚跟，那李亦清高考完可以无缝衔接，跟着李阿姨去申城打拼——完美结局！”于筝两手一摊，对自己的结论非常有信心：“不然，但凡她们比周志诚晚一步，都得好好纠缠一番。别消沉了，你自己想想吧。”

说完，于筝也不管常安有没有听懂，径自扬长而去。

常安坐在座位上，在于筝的话里听出一个重点信息：李亦清以后极有可能去申城。

高三如围城。

里面的人想出去，爬出高塔，去往想去的地方。

第一片秋叶落下的时候，一纸处分决定为李亦清的离去划下句点。

与李亦清一同度过的时日长成常安血肉的一部分。热闹、喧嚣，单纯的快乐被常安留在自己的少年时代，她身量渐长，从“小小孩”行至青年，青春期的喜怒哀乐尘埃落定，只有爱恨历久弥新。

让教导主任头疼的学生换了一批又一批，侯宇彬上一个记过处分还没销，再记一笔新的，在退学的边缘岌岌可危。侯母险些在办公室给校领导下跪磕头，侯宇彬就站在一旁，看上去嫌丢人。

嫌母亲的所作所为让自己丢人，或是嫌自己的所作所为让母亲丢人？

带过那么多届学生，赵主任依旧为学生捏一把汗。

十五岁到十八岁如独木桥。

行走其上，要么行差踏错，要么被某个意外击沉。

能全身而退的算少数。

运气好的，像王语晨和王彪一样。不声不响地低头赶路，忍过阵痛，最后总能有个不错的结果。

需要人敲打的，诸如常安和孔君遥。犯过错、惹出过乱子，在事态无可挽回之前拉一把，声嘶力竭狠狠疼一遭，自然会长大。

唯独侯宇彬和李亦清这样的，赵主任愁得直脱发。最后，一个被勒令休学，另一个黯然离去。

命途多舛的L05班到高三为止，才算是渡劫成功，能安安稳稳地读书。

艺体生各奔东西，忙着准备联考和校考，海量的钱和时间砸进去，搏一个光明的前程；文化生一头撞进大小模考中，心境随着排名一起动荡不安，夹在题海里，为分数焦虑哭泣，泪水融进海水里，分不清是谁落下的，总归是一样咸涩。

做不完的题，睡不醒的清晨，捉摸不透的命题人，披星戴月早出晚归，常安慢慢没功夫再去反刍过去。

安啦安啦与LYQ的聊天框被安啦安啦单方面刷屏，LYQ一次也没有回应过，渐渐的，LYQ成了安啦安啦的文件传输助手，什么东西都往里塞，什么想法都给她发，营造出一种“李亦清在听”的错觉。

【与LYQ的聊天】

安啦安啦：[百校联考试卷参考答案及详解.pdf]

安啦安啦：排名又掉了，烦

安啦安啦：谁去把孔君遥从物理第一的位置上拉下来？

安啦安啦：[十二中周考成绩单]

安啦安啦：你能给我讲题吗？

安啦安啦：彪哥最近好拼，勤能补拙，要是他最后没个好成绩的话，我真的会怪老天不开眼的

安啦安啦：老天不开眼

安啦安啦：老天本来就不开眼，你早就领教过

安啦安啦：……李亦清

安啦安啦：我好恨你

迟到的爱恨追着旧人的影子，在一方屏幕中刻舟求剑。

求而不得，反倒把自己拉扯成旧人的模样。

李亦清的不告而别越发成了常安的执念。

生活自有惯性，没有橘子、没有围巾、没有李亦清的冬天如约而至，她孤零零地来，再孤零零地走。

执着于前进，倒也不觉得冬日难熬。

冬去夏又来，坐在高考考场里时，常安拿到卷子第一反应居然是：这题不像我们学校自己出的。

模拟考经历得太多，她真把高考当模拟。走出考场大门，看到常荣凯抱着花向自己雀跃挥手，她才猛然发觉，自己的高中的结束了。

在十二中的六年落幕了。

“你不问问我考得怎么样？”

常安坐在车里，常荣凯载着她说要去吃庆功宴。常安听了直发笑，是功是过还没结果呢，这就要宴上了？

常荣凯满脸无畏，老老实实回答道：“嗐，有啥可问的。爹妈都没读过几年书，我一个厨子，你妈比我强点，最早是舞台的艺校专科。你随便上个大学，咱家最高学历都归你。”

“现在不是学历贬值吗，据说本科不如大专好找工作。”常安手欠，开始揪花瓣，“我还不知道以后要怎么办，想去申城上大学。”

“那……”常荣凯皱起眉，片刻后还是不情不愿：“能上本科的话，咱还是尽量上个本科吧。”

常安听了，更加乐不可支。

十二中毕竟只是个普通公立中学，教育理念也“异于常人”，成绩一般是意料之中的事。建校十来年，没出过什么状元，也就王语晨、孔君遥他们有能耐考进985院校，其他人大多去了默默无闻的双非学校，也有不少人选择学一门手艺。

反倒是艺体生成绩喜人，今年联考校考连连出高分，不少人甚至一只脚迈进了央音、上戏等名校。

总而言之，除了成绩，十二中什么都行。

教导主任不再和谁斗智斗勇，无论最后结果如何，回看这三年，能无碍长大比什么都强。

拍毕业照时，高考失利的王彪问了句什么，常安没听清，只见赵主任抬手指向黑板上方，那里贴着十二中的校训——

多元发展，人人成功。

最后一次回校，是去听志愿指导讲座。常安早就打定主意，城市大于专业，只要能去申城，学什么天坑专业都无所谓。

她在礼堂最后一排落座，周围坐满了L05的同学。这回再没人管他们秩序，爱怎么聊天开小差都无所谓。有些话现在再不说，以后很难有机会说。

“学委，你真不打算报汉语言？这个专业不是好考公吗？”

“本来想学的。”

“……家里不让？”

“家里，”王语晨话音一顿，“家里本来也是这个想法，汉语言毕业去考公。但是我拒绝了。”

拒绝了？

常安听得一怔，忍不住看向王语晨，这好像是她第一次听说王语晨拒绝父母，背后隐藏着争吵与泪水。

旋即，心里又抓着李亦清不放，她怨道：你比王语晨锐利，怎么反而逆来顺受？如果我真的一直一无所知也就算了，你要走，偏偏告知我一切。仗着我心里有你，存心让我不好过吗？

……你那样对我，是不是真的因为恨我？

“那，那你想学什么专业？”季晴显然也出乎意料，茫然问道：“文学、历史吗？”

“我还没决定好。”王语晨在两个选择之间难以取舍，片刻后反问道：“别说我了，你决定好了吗？”

季晴信誓旦旦道：“早就定好了，我想学法律。政法大学可能有点难，综合类大学的法律专业更容易一些。”

与其说是“想学什么”，不如说是以他们的分数“能学什么”。

没过几天，常安听说王语晨一反常态，毅然决然选择学医，报考全国最好的医科大学。

像是回应王语晨的决定，次日，刘伟从首都回来，整个人苍老了一大圈，说是会在十二中重新任教，从新高一带起。

没人敢去问他为什么回来，生怕从他口中听得噩耗。

众人的去向被填在一张统计表里，城市、学校、专业，活生生的青年人被浓缩在一串字符里，权当是高中三年的总结。

一眼望去，听过名字的只有艺术类院校，期间混杂一两个实力强劲的名号，大部分人的学校和他们本人一样，泯然于众。

常安被申城的外国语大学录取，学工商管理。

“外国语大学，工商管理专业？”

类似的疑问她听了无数遍，所有人都觉得她这决定听起来太过跳脱。常安本人倒是无所谓，学什么都一样，大不了回家跟着常荣凯当厨子。

唯独孔君遥笑了笑，评价道：“像是她的风格。”

她记忆里还有一个浓墨重彩的身影，她要去找。

一年间，李亦清恍如人间蒸发，所有的联系方式被先后注销，连高考准考证都是赵聆代领。毕业照上空有一个名字，不见其人。

申城那么大。

大到……三年半过去，常安都没有找到李亦清的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