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315消费者权益保护中心(4人)】
红叶诗:国庆有人留校嘛
红叶诗:麻烦帮我的多肉浇水求求了
Sherry:好像安安留校吧?
Sherry:@安啦安啦
红叶诗:求求安老师帮我的多肉浇水!
爱尔兰皇家蟹肉煲:她这会应该在下班路上,下这么大雨估计没空看手机
爱尔兰皇家蟹肉煲:而且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
爱尔兰皇家蟹肉煲:安老师姓常
红叶诗:请安老师结束今日实习工作后帮我给多肉浇水!
长假前的最后一个工作日,申城下了好一场瓢泼大雨。常安抱着包冲进地铁站里,怀疑有台风过境。
“真是说下就下,伞都撑不开。”
衣服湿哒哒黏在身上,地铁站里人满为患,体温擦着体温。常安混迹其中,觉得身上诡异地又冷又热。
常安长大的城市叫云阳,腆列省会城市之列——她们省GDP全国倒数,一座没什么存在感的北方城市,全年降水量不多,只有夏季能痛快地下几场大雨。
至于台风?
最一开始,常安对台风的感情基本可以用南方朋友对下雪的感情来类比。
初到申城时,湿热的气候让常安很不适应。
人在云阳时,常安对云阳市没什么实感。离开云阳后,身在别的城市,有了对比,云阳的模样才渐渐清晰。
就像非得有恨,才能看清爱。
故乡远在千里之外,她人在异乡,早被同化了。
现在,台风?别耽误我工作就行。
小长假前的最后一个工作日就像八百米考试的最后五十米,每一步都跑得想要吐血。
下班路上,在地铁上站一个多小时,常安终于跋山涉水地回到学校,无比狼狈地爬上宿舍三层,在315门前站定,手脚并用地把伞支在门前地上,还没进门,一个电话拨进来。
外卖员火急火燎地告诉她:“你的餐放在外卖柜,请及时取餐!”
常安一个白眼翻上天,得,还没进门就得出门。
好在外卖柜就在宿舍楼下,不用出门就能拿到。湿漉漉的大包小包放在门口,常安转头下楼,心里盘算着:节前宿舍里没什么人,应该不用排队用洗衣机。
结果等她拿到外卖回来,刚把东西挪进屋里,手机叮咚一响,快递柜又给她推来新消息:包裹已入柜,请在18个小时内取件,超时将收取滞留费。
“我真是服了……”
以常安对自己的认知,如果她不第一时间取件,但凡决定“晚一点再去拿”,一定会把这件事彻头彻尾忘记,然后几天后多付一笔滞留费。
双手支在桌子上,常安艰难地撑着自己站起身。
雨势还大,幸亏快递柜与宿舍楼只隔一条小路,头顶还有连廊挡雨。常安光脚穿着拖鞋下楼,脚背沾了雨水和污泥,从快递柜里拖出一大包卫生纸,一步一挪地第三次回到315门前。
门前,常安面色阴沉地站定。
门前的走廊里空空荡荡的,常安的雨伞不知所踪。
她手一松,卫生纸闷声砸在地上,荡起一圈灰尘沾在她脚腕上。
潮湿、饥饿、疲累、孤独……上了一天班本就心情不好,重重叠加之下,再好脾气的人也该火冒三丈了。
负面情绪沙砾一般堆积了一整天,聚沙成塔,消失的伞变成只无形细针,在常安看不见的地方,轻轻一扎,高塔沙砾倾泻而下,被大雨一冲,污泥哗啦啦地淌出一条河,河里全是污言秽语。
常安深吸几口气,试着把污言秽语憋回去,未果。
满腹烦躁还是倾泻而出,她忍无可忍,朝着空无一人的走廊深处怒吼一声:“谁特么偷了我的伞!!!”
没素质之后,心情好多了。
等她终于清理好一切,重重跌坐在书桌前时,晚饭已经被汤水泡得浮囊无味。可是日子还得过,饭还得吃,常安掰开木筷,食不知味地草草填饱肚子。
这几年,她的大学时光就这样被消磨过去,把常安从叱咤十二中整整六年的“常总”消磨成了企业里的实习生“Anna”。
每日忙得不可开交却根本说不出自己究竟在忙什么。
吃过饭,常安坐在原地发愣,脑子里漂着几个问题泡。它们像死尸一样泡在脑海里,毫无生机,毫无创意,直愣愣地杵在那里。要么踩着它们向前、要么被它们拦路。
毕业论文写完了吗?
生活费见底了吗?
这个月的实习工资什么时候发?
能顺利转正签劳动合同吗?
以后要在这座城市里定居吗?搬家费和房租水电得多少钱?
下班后收到的工作消息究竟要不要回、不回的话会不会被卡转正?
……
“唉……”
常安捂着脸哀叹一声。
给电子设备连好充电器,常安拖着疲惫的脚步走进浴室,被热水淋了将近半个小时,才觉得整个人重新活泛起来。
推开门,浴室内外的水汽你我不分地交缠在一起。常安站在镜前吹头发,突然发现自己头发长了好多。
常安没怎么做过发型。
高考结束后,一头短发自然生长,现在已经能堪堪盖过肩头。中间,常安也屡次想过剪头发,只是一看申城的美发价格,她犹豫再三,觉得也不是非剪不可。
“要不明天重新剪短吧?”
回到宿舍,缩进窄床里,常安开始划拉手机视频,准备放任自己沉迷于短暂的快乐中。视频里,浮夸的嬉笑声不断,填充在空荡荡的宿舍里反而营造出一种别样的人声鼎沸。
常安听不进去视频内容,只是希望身边别太清冷。
【万宇地产(298人)(消息免打扰)】
HR-薪资福利酱:@所有人又到了美好的发薪日~各位上月的工资单已经发送到大家的邮箱里啦,有任何问题及时联系薪资酱噢~
“……月底才发上月工资就不要说得好像我们关系很好了吧。”
常安忍不住吐槽,面无表情地在群里回了一个欢呼表情包。下一秒,银行的短信跳出来,提醒她:上月实习工资2800元已入账。
显得本就悲哀的生活更加悲哀,2800元在申城物价面前不堪一击。
“无所谓,蚊子腿也是肉。”常安自我宽慰,重新接上刚才的思绪,打开点评APP开始找理发店,“美容美发、离我最近、人均价格……嗯,五十元到八十元。”
大学附近不乏一些便宜小店,可惜手艺发挥不稳定,只能保证把头发剪掉,不保证美观。常安刚发工资,一时手头宽裕,打算添点预算,找间评价过得去的店面。
【与万宇-市场-活动Lisa的聊天】
万宇-市场-活动Lisa:求救求救
万宇-市场-活动Lisa:之前和一个博主联系了明天面谈,结果她刚刚找我说明天临时有事想改到后天,可是后天我都到滇南老家了!
万宇-市场-活动Lisa:Anna老师后天在申城还是回云阳啊[大哭.emoji]
饶是心大如常安,此刻也不得不扪心自问一句:我是什么很贱的人吗?
一个个找她浇水、拿她雨伞也就算了,怎么连工作都要推给她?
Lisa的消息在手机顶部弹窗跳个没完,常安一遍遍把新消息划走,想视而不见。短视频的死亡笑声在手机后台播放个没完,消息提示、点评APP、短视频,三方合力,终于成功把常安的手机卡死。
一瞬间,手机黑屏,自动重启。
整个晚上都太过荒谬,以至于常安对此有些麻木。
事已至此,先睡觉吧。
常安睡在上铺,她把手机丢下床,也不管手机会不会砸坏,直接闭眼入睡。连日来的疲惫与烦心和她一起挤在木板床上,压着她沉沉睡去。
次日下午,常安悠悠醒转。
睡过早饭和午饭,随便拆开一袋零食垫垫肚子,常安洗把脸,从地上捡起手机。剧烈撞击可能真有什么魔力,拍电视能修好电视、摔手机能修好手机。
总之,旧手机已经重新开始工作。
常安撩了一眼未读消息,除了Lisa,没什么大事。
Lisa和常安同为实习生,昨夜没收到常安回复,大概是把这事上报给了Mentor,Mentor凌晨发话:Anna,你帮Lisa对接一下博主,我把她那个项目的前期资料发你。长假回来让Lisa请你吃大餐,人均200的那种,算作加班费。
Mentor是公司正式员工,也是她们的指导老师,手握实习生转正大权。
“加班费?”常安无奈道,“可不可以直接折现?比起大餐,直接给钱比较划算。”
更何况她只想安稳休息几天。
这样想着,常安口不对心地敲回去几行回复:啊啊啊啊不好意思我现在才看到消息!昨晚手机掉水里了,今天才修好[大哭.emoji]我这边没问题的,麻烦Steve老师发我资料吧,我今晚提前check一下项目信息。
“为什么一定要用英文呢?”
也许这就是企业文化吧。
把手机揣进兜里,常安的世界终于能清净一天。大雨过后的天格外清丽,她仰头看天,散步似的往理发店挪动,大脑放空,什么也不想。
理发店里没什么人,常安没提前预约也不用排队,进门直接被店员引到镜子前坐下。
“有熟悉的老师吗?想做什么风格的造型?”
那店员轻抓了一把常安的头发,睨着常安的打扮,边猜边趁机推销道:“同学考虑做个蛋白矫正吗?发质会更柔软顺滑。”
常安反应了两秒才明白过来,所谓的“老师”是指这家店的发型师。
她这会心情正好,笑眯眯地拒绝三连:“没有、不认识、不考虑。”
店员吃了颗软钉子,表情也没什么变化,仍是自来熟地和她搭话:“全市那么多人呢,不认识太正常了。遇上就是缘分,同学要是觉得好,以后常来我们家,慢慢就熟悉了。”
不管他是性格如此,还是为了推销,常安都得承认,她喜欢这位店员的说话风格——虽然听得出他有目的,但不会让人觉得太反感。
一时好奇,常安问道:“你是这家店的店长吗?”
“哈哈哈,我看着像店长吗?借您吉言,争取早日做到店长!”店员爽朗地笑起来,给常安端来冰茶和一本相簿,“那同学喜欢什么风格?我们家和很多行业大牛都有合作,这本册子里的造型都可以做的。”
和他相比,常安都显得有些沉默寡言。
相簿握在手里沉甸甸的,翻开来,里面收纳的都是写真照,绝大部分是女性模特,或长或短的头发被打理成各种造型。常安慢慢翻着,觉得每张都好看,不禁感慨道:“……她们看起来都好有魅力。”
“那是,而且大部分都是素人模特,最接近咱们普通人了,不用担心‘卖家秀和买家秀’。”店员就候在常安身边,见她突然盯着某一页,便试探着问道:“有喜欢的吗?您看的这款短发造型就不错,时尚可爱,挺适合您的。”
短发、微卷。
可爱……
常安怔怔地看着照片里的人,第一次知道原来那张脸也可以和“可爱”这个词联系在一起。
记忆像一片迷雾,笼罩其外的是数不清的琐事。它们缠着常安不肯放手,将她吞入雾中,叫她只能日渐茫然地凭感觉往前走,看不清前路,也忘记来路。
而在迷雾深处,那些让她隐隐作痛的回忆深埋其中,在她脑海心间扎根生长,即便常安自己都以为自己要忘记了,可当那个人措不及防出现的时候,迷雾瞬间散去,只把痛苦留在原地,分毫毕现。
那个让常安又爱又恨的影子就这么措不及防出现在她眼前,她不似几年前的自己——既不激动、也不难过、更没有手足无措。
食指指尖轻轻划过照片,常安久别重逢一般,旁若无人地对着一本相簿低语:
“……你什么时候剪短发了呀,李亦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