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国内人均寿命大约八十岁。
以平均寿命计算,她们漫长的人生路才走过了四分之一,离“一半”都还有很远。
手里有钱,说话就是有底气,连“余生”的承诺都敢许。
这话听着又功利又市侩,却是无比残酷的现实。
周志诚拿钱毁了李倩和李亦清的前半生,也只有手里有了钱,她们才能握住自己后半生的命运。
常安看着手里的卡片,叹口气,把它塞回李亦清胸口的衣袋。
李亦清问道:“为什么叹气?”
“人比人真是气死人。”常安像过往很多次那样挽起李亦清的手臂,一寸一寸地感受她逐渐结实的羽翼,“我仰望了你这么久,天天想着——什么时候我能像你一样优秀就好了。上学的时候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唉,算了,不是什么大事,实习生的工资卡里本来也就仨瓜俩枣。”
一个月能赚2800已经很厉害了。
……重点是存款余额吗?
李亦清正自以为深情地倾诉衷肠,哪料到常安抓重点抓得这么清奇。她没好气地一拍常安手背:“不是说重新认识彼此吗?怎么,先从认识彼此的余额开始?”
“我那点余额不说也罢。别逃避话题,明明是你避重就轻,只挑好听的讲?既然你不说,我就只好自己问了。”常安抱臂。
十月之后申城才开始降温,南方的冬天不比北方痛快,像钝刀子剌人,慢慢受折磨。
常安捏着李亦清的指节,问道:“要不你先告诉我,你的冻疮到底是怎么生的、后来在申城有没有再发作过?”
“没有。”李亦清摇摇头,久违地从脑海深处翻出那段回忆,“小的时候,老家村子里没有热水器,想用热水的话,得自己在厨房烧。当时爷爷已经没了,奶奶一个人没办法时时看顾我,又不敢让我碰明火,所以很多时候,只能用冷水,冬天也是。时间一长……”
李亦清声音渐渐低下去,当时的一切对她来说久远得模糊,若非常安不依不饶,她或许再也不会提及此事。
“还有呢?”
李亦清反问:“还有什么?”
“别的事,所有能让你质疑‘为什么’‘凭什么’的事情。”
“那可太多了。”李亦清笑起来,“嗯……我想想啊。比如被村口的疯子打伤右眼,比如村镇学校里没人和我做同桌,比如青春期营养不良昏倒在校门口。乱七八糟什么都有,不过现在觉得,好像也都不是什么大事,是我当时太偏激了。”
“别反思自己,你没错。”
常安牵起李亦清的手,轻轻抚过曾生出冻疮的地方,现在那皮肉如新,被保养得很好,再看不出来伤痕。
她略微低下身,把自己藏进外人看不见的地方,朝李亦清勾勾手:“阿清姐,过来。”
李亦清还以为常安又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也轻轻俯下身,好奇地看向她。
常安小声说:“闭眼。”
李亦清笑眯眯地闭上眼:“什么呀?”
右眼隐约感到明暗变化,黑暗中,李亦清的预感又在她太阳穴上跳跃,她心跳跟着加速,隐隐觉得这次应该不是什么坏事。
期待与珍重一齐在逼仄的黑暗中流转,李亦清右眼传来柔软的触感,睁开眼,发现那是一个羽毛般的轻吻。
“阿清姐,别再被过去困住。虽然我觉得你自己能做到,而且好像也已经做到了。”常安有些不自在地绕着发梢,“我替命运补偿你吧,补偿完你的前半生,再收下你的后半生。其他的那些人……哎呀别管他们了,恶人自有天收。”
“好。”李亦清专注地看着常安的眼睛,轻轻落下一个承诺,随即又忍不住笑道:“前两天还想揍我呢,现在舍不得了?”
“没办法,谁让你是个高段位的人渣呢,太擅长温水煮青蛙,一步步套牢别人了。”常安恶狠狠地捏了一把李亦清的脸。
李亦清口齿不清地说:“行吧,可能周志诚的基因太霸道,即便他没有教导我,我也无师自通这一套了。常安,捂好你的钱包,别哪天人财两空。”
“你敢再扔下我试试。”常安挥了挥拳头,预备着再给李亦清一拳,“不过说起周志诚,我前些天真的在公司文件里看到他的名字了。”
说着,她拉着李亦清匆匆躲进厕所隔间,捧着手机在办公软件里翻找半天。
聚精会神得像是在参加高数考试。
“一定要在厕所吗?”李亦清哭笑不得地发出灵魂疑问,“为什么我们之间总有一些特别接地气的东西?以前是抹布,现在是厕所。”
“厕所没监控。”常安拿胳膊肘怼了李亦清一下,被怼的人纹丝不动,一拉一拽,反而把常安拉进自己怀里。常安翻找半天,把屏幕拿到李亦清眼前,“喏,公司的内部文件。你偷偷看,让公司知道我泄密,我就别想转正了。”
“这么信任我。”李亦清阅读速度极快,一目十行地看完,“御匠珠宝大屏广告?”
万宇购物中心里,分别安置了九块大屏,依据人流量、屏幕尺寸等划分不同价位对外出租,每一秒都价格不菲。
常安幽幽地说:“周志诚买的是价格最贵、位置最好的那块屏。”
自从开始工作,每天赚着卖白菜的钱替卖白金的人操心,常安仇富的心思越来越重。
“生意都做到申城来了,他这些年赚得不少吧。”说起周志诚,李亦清俨然一副与我无关的态度,甚至还有心思开玩笑,“他在申城的公司总部在哪里?你缺钱的话,要不我们去讹他一笔钱?”
“……你这些年究竟经历了什么?”常安无语。
“上大学,顺便打工赚钱。”李亦清无所谓地一耸肩,“以前恨他,现在觉得自己不在乎他。有时候想,这辈子都不会要他的钱;有时又想,凭什么不要?他欠我们那么多,赔不了感情的话,赔多少钱都应该。可能我自己也还没想清楚吧。”
“那——”
常安还想开口问些什么,手机忽然嗡嗡一震,一条新消息跳出来。常安和李亦清同时看向那条新消息。
【外国语商院全体(531人)(消息免打扰)】
辅导员:@所有人大四学生体测安排见下表,所有项目都在同一天。最后一次体测了,大家加油啊!!!
常安被这条消息吓得倒抽一口凉气。
“完了完了,又要体测!”
每个学校的体测时间安排各有不同,李亦清前些天刚在自己学校参加完体测,没觉得有什么难度,便问道:“你们测什么项目?有三千米长跑吗?”
“没。”常安生无绝恋地摇摇头,“我只是例行发愁八百米。”
“八百米……”
“不许说八百米也没那么难!!”李亦清一张嘴,常安就知道她要说什么话,当即炸毛,“从大一到大四,我体测成绩一年比一年差。”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像李亦清一样靠脸吃饭,她为了赚一笔模特钱,自己给自己制订了无比严格的体能塑形训练计划,隔三差五还会去艺术学院旁听舞蹈、摄影课程,每天都奔波在路上,日程强度堪比拉练。
八百米算什么?
不过显然,大部分大学生的身体素质呈直线下滑趋势,包括常安。尤其是大四学生,在就业毕业双重夹击之下,早忘了还有体测这档子事。
大学群都被屏蔽了,突如其来的通知堪比致命一击。
李亦清思索道:“还有不到两周,我现在带你练应该来得及。”
“哈哈。”常安绝望地尬笑起来,“来不及的,阿清姐。我现在是个彻头彻尾的脆皮大学生,不要用我高中时的状态来做预测,太瞧得起现在的我了……”
“这么夸张?”李亦清说,“那我替你跑吧。”
常安瞪大眼睛:“真假?!”
“真的,申大体测很宽松,我以前还赚过代跑的钱。就是不知道你们外国语什么情况了,只要有可行操作空间,我替你跑。”
“阿清姐……”常安喃喃道。
“嗯?”
“你知道吗,你现在特别像救世主下凡。”
“先从厕所出来,我听到外面有人来排队了。”李亦清拿着常安的手机,把体测安排一键转发给自己,眉毛一挑:“这就救世主了?我可没说是免费的。”
常安警惕地看向李亦清,直觉这人的收费应该不是字面意思:“我可没什么钱,付不起的话,这笔买卖就要告吹了。”
“没人比你更付得起了。”李亦清把手机还给常安,状若无意地提了一句:“万宇离你们学校有点远,你不打算从宿舍搬到附近住吗?”
这句话听起来,像是个同居邀请。
“你不说我都忘了。”常安眉眼垂下来,“我刚到宿舍的时候,发现大家都有兄弟姐妹,和她们说话说不到一起,后来就慢慢不说话了。”
沉默地维持着表面和平。
“兄弟姐妹?”
“你当年说,周志诚因为你是个女孩,所以决定不要你。”常安攥住李亦清的衣角,“我三个舍友,要么是姐弟、要么是姐妹。有时候说起自己家里的事,她们甚至会对我说‘家庭幸福的人不许参与讨论’,虽然是开玩笑的语气,但我听得出来那是真心话。”
李亦清轻轻握住常安的手,常安不依不饶地抓着她,问道:“那你呢?你当时也会为此觉得痛苦吗?也会觉得我……幸福得太刺眼吗?”
“常安,”李亦清捧起常安的侧脸,向她报以一个释然的笑,“我当时的痛苦源头五花八门。跟周志诚有关的痛苦太过剧烈显眼,以至于……我其实没空纠结自己是男是女,更不会想象‘如果我是男孩会怎么样’。而且,如果我仍旧顺着他定下的规则思考,岂不是在为虎作伥?”
“像你会说的话。”常安被李亦清哄笑,“你真挺酷的,很自由。”
“你的幸福确实很耀眼,我是因为你,才知道原来世界上还有这样的活法。”李亦清拍拍常安的脸,凑在离她很近的地方向她低语:“可以无条件假设他人都是善意的,可以想到什么事情就去做,可以活得这样热烈。常安,是你带我看到了这个世界的另一种模样,如果其他人嫌你幸福得太刺眼的话,那就在我身边幸福吧。”
不知道那句话戳到了常安的心间软肋,她嘴巴一抿,再开口就染着哭腔:“你没怪过我。”
“我没怪过你。”
李亦清见常安要哭,说不出一句重话来,只好轻轻把她拢进怀里,“怎么还和以前一样,情绪大起大落的。”
“和舍友闹别扭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为什么要忍受这些?然后我就想到了以前的你。”常安揽上李亦清的脖颈,“我过得不舒坦,换个宿舍就好了。可你该怎么办呢?”
如果一个人连活着都觉得是罪过,那能逃到哪里去呢?
如果血脉就是囚笼,那该怎么面对生活呢?
以暴力?
以沉默。
“你太过勇敢安静,我都看不出你在忍受痛苦。”
长年累月的不忿在听到常安这句话时,倏地消散了。它们不是从李亦清的生命里消失,而是李亦清不愿再将它们作为自己往后生命的底色。
“我是看着你,才知道生活原本的模样的。”李亦清捻起一撮常安的卷发,缠在自己指尖把玩着,“所以留在我身边吧,我们没有比彼此更好的去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