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无涯从梅雁冰口中听到这个消息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萧莲舟自请入无尘处?简直是天方夜谭。
他的宏图伟业还没开始,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放弃?再说,就算他当真突然想通了,那些老古董们也不能答应。
辛辛苦苦培养了这么多年的宗门继承人,说折就折,如今还要入什劳什子无尘处虚度青春、虚度生命,干脆把这些老东西的命一道拿去算了。
退一万步讲,就算这些老古董能忍痛割爱,萧珏也不能答应啊。他老萧家就这一脉,萧莲舟折了,难不成还指着萧珏老树开花,延续香火?
谢无涯的笃定,让梅雁冰不由得自我怀疑,虽然也不知道他这份笃定从何而来。
数日之后,这事就有了下文,情况恰如谢无涯所料,萧莲舟的请求被一众长老驳回,听闻青霄长老为此还动了气。
夏初时节,苍梧山的灵植长势愈发喜人。附近的竹林沙沙作响,分外清幽,林下卧了个胖小老头,手上始终捏着酒壶不放。
谢无涯架着一对木柺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准确来说,是仅靠双臂的力量拖着身子挪来挪去,虽然吃力,但每一步都很稳。
青赋攥着酒壶往嘴里嘬了一口,一边望着谢无涯所在的方向,他不知道是这人体质好的惊人,还是他消磨枯燥的能力弱到极致。
那样的重伤,原本就是躺上一年半载也不一定能下床,休养三五年也不定能恢复如初,可他才养了不到三个月,就挣扎着下地,拄着一副简易木柺满院子“溜达”,疼的龇牙咧嘴也不吭声。
这倔脾气,道是有几分对他的胃口。
看人走了一个多时辰,他便招呼他休息:“走了这么久,过来歇歇。”
谢无涯仍自顾自继续走:“我不累。”
青赋知道这小子犟,又劝道:“你那身伤可重呢,这么走没问题也要出问题。”
谢无涯道:“再躺人都要废了,师叔放心,我有分寸。”
青赋一贯知道他有主见,无论想法还是行事都与他这个年纪不太相符。
可他还只是个刚来衍天宗不到一年的小子,这是完全不同于他之前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虽然他不算如鱼得水,却总给人一种游刃有余之感。
想到萧莲舟的大弟子成日跑来,他那位老友也对此人颇为上心,他愈发好奇这人身上到底有什么过人之处。
“娃儿,想当初你怎么会来这苍梧峰?”青赋随口一提,“这地方多少弟子避都来不及。”
“我觉得好便来了。”谢无涯绕着院子的空地转圈。
“哪里好?”
“清净。”
青赋笑他:“我可没瞧出你这娃儿好清净。你可是衍天宗头一个被罚了这么多鞭的弟子,也是犯宗规最多的弟子。不到一年就有这番作为,前途无量啊。”
谢无涯不以为然:“如此说来,那还真是荣幸。”
青赋道:“你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心里肯定委屈。扶华仙君如此重罚于你,你定然怨他,我猜没猜对?”
谢无涯没应,青赋继续说道:“看来你娃儿心里还真有怨气。”
谢无涯道:“我要说没有,师叔可信?”
青赋道:“那也是因为你违反宗规在先。”
“既然如此,他罚他的,我怨我的。”
青赋被他的坦然气笑:“你道算的明白。你这么聪明,怎么不往其他地方想想?”
“想什么?”
“据我所知,扶华仙君可从没罚过弟子。你是第一个。你就不想想缘由?”
谢无涯嘁了一声,还能有什么缘由?这人看他不顺眼呗。
触犯宗规不说,萧莲舟受伤的事情还跟他脱不开干系,这顿鞭子多少带点私人情绪。
不过他也无所谓了,反正他上辈子就知道,这人从来就看他不顺眼。
“你嘁什么?”青赋一头雾水。
“不能嘁吗?”
“……”青赋看他一副茫然不知的样子,又道,“你再想想,此番为何他不罚旁人,偏偏只罚你?”
谢无涯冷哼,他也很疑惑,明明盛明朗也进了青楼去了赌场,凭什么只罚他一个人?这三百鞭子,至少也得有一半抽在那家伙身上。
“你又哼什么?”青赋颇为无奈。
“不能哼吗?”
“……”青赋看他似乎着实不理解人家的良苦用心,不禁想要引导两句,“堂堂扶华仙君,处罚一个弟子这种小事哪里需要麻烦他?他此举必有深意。”
这回谢无涯没再哼哼唧唧:“我当然知道他有深意。”
“你知道?”青赋诧异不已,甚至还有些欣喜,“你怎会知道?”
谢无涯架着拐走在院子里拿青石板铺成的地上,每挪一步,木棒就跟地面发出粗重的撞击声:“他想我死,这很难猜?”
“……”青赋一噎,“你……你这是什么话?怎么会跟死扯上关系?所谓责之深,爱之切,那……说不定是扶华仙君看重你的资质,才刻意对你严格要求。”
谢无涯丝毫不为所动:“云泽君珠玉在前,他能看中我的资质?”
“你怎么总往坏处想?兴许呢?难道你就不想得扶华仙君指点一二?那可是旁人梦寐以求的事情。”
“免了吧,”谢无涯拒绝的干脆,“我可受不起他的指点。他指点这一回就够我喝一壶,多指点几回,我还活不活了?”
青赋刚要纠正他这话,就瞧见不知何时到此的兰玉正立在不远处,手中提着一个方方正正的盒子,神情不知是听到还是没听到。
“……”青赋忙从地上爬起来,“来……来了?”
谢无涯也闻声转过来:“阿玉师弟,你怎么来了?”
“送东西。”兰玉立在原地看着他。青赋见人没有将盒子给自己的意思,喝了口酒默默进去了。
谢无涯走过来,兰玉看他行动吃力,刚伸出手又收回来:“你该休息。”
谢无涯在旁边石桌前坐下,蹙眉摆摆手,又问起他:“上次你怎么提前回来也不跟我们打声招呼?”
“有急事。”
“什么事?”谢无涯好奇。
兰玉沉默。
“不能说?”谢无涯的看着他,又朝苍梧峰顶指了指,“他叫你回来?”
兰玉:“……嗯。”
谢无涯又道:“他可有发现你偷溜?”
“……没有。”
“我猜也是。”谢无涯替他松了口气,“若是叫他知道你偷跑下山,还去青楼里逍遥快活,定然也得挨一顿鞭子。”
兰玉再度沉默。
谢无涯察觉他的异样,不免开始注意他:“你怎么了?”
虽然兰玉一贯话少,但这回确是安静的过头。
兰玉:“你伤势……如何?”
“死不了。”谢无涯注意到他手中的盒子,又问他,“这是什么?”
兰玉在旁边坐下,将手中的盒子轻轻推给他。盒子比巴掌大不了多少,四四方方,样式简单,看不出什么特别来。
谢无涯半信半疑打开,里面却放着一支形似干萝卜条的物什,他拿出来翻来覆去看了几眼,笑着问他:“这什么东西?”
“……火灵参。”
谢无涯诧异了一瞬:“这可是疗伤圣药,极为稀罕,你哪来的?”
兰玉似乎在思考怎么回答这个问题,谢无涯不禁猜测道:“不会是偷来的吧?赶紧送回去。”
他将木盒阖上还给他,“要是被发现你就完蛋了。”
见他一动不动,谢无涯直接将木盒塞到他手里,还拿一种教训的口吻说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偷窃这事的确不光彩。你放回去,我们就当什么都没发生。”
兰玉看了一眼被谢无涯抓住的手,刚欲说什么,山间突然有鸟雀惊飞,各种山兽奔逃呜鸣,连山脚的生灵似乎也受到什么感应四散逃窜。
谢无涯望向山腰,他分明感觉到一股强劲的灵力正如水势波动开。
这时,青赋匆匆从屋里跑出来,脸上神色慌张,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兰玉将盒子重新放到桌上:“我该回去了。”
说完,朝青赋看了一眼,转身离开了。
不过片刻,山顶处的动静就平息下来,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祥和。
“方才什么动静?”谢无涯问还在望着山顶处的青赋。
“估计是有猛兽出没。”
谢无涯怀疑:“你没感觉到灵力波动么?”
青赋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但很快消逝:“什么灵力?”
但谢无涯很确定自己的感知,他绝对不会认错:“刚才我感觉到山顶有一股极为强大的灵力波动开,像……像是有什么在冲击结界。”
“怎么会?”青赋否认,“你……一定是感觉错了,再说,你还没结丹,察觉不到灵力。”
看到谢无涯平静而又沉着的眼神,青赋的谎话有些说不下去:“当然,也有可能……是传声术,说不定是扶华仙君唤他呢。”
谢无涯觉得这个解释有些牵强:“唤他?你说萧……扶华仙君唤他?”
“差不离,”青赋笑着走过来将话题岔开:“这人还送了东西来,我瞧瞧,哟,火灵参,这可是好东西,整个衍天宗也不超过十支。”
青赋将盒子打开又阖上:“不过你这身子现在还经不住这药效,我先给你保管。”
尽管周遭恢复了平静,但谢无涯却无端生出些忧虑:“师叔有没有觉得他今日有些奇怪?”
“奇怪?哪有?”青赋笑着道,“你想多了。”
谢无涯想了想道:“我道是还没问过师叔,怎么会跟兰玉师弟相熟?”
“呃……呃……”青赋张了张嘴,颇有些为难的模样,“我认识他有什么好奇怪的?道是你……怎还叫师弟?”
谢无涯的理由简单粗暴:“我唤他师弟,他不也没反对吗?”
青赋眼光莫名,口中叹了口气,喃喃道:“随意吧,反正于他来说也不重要。”
“你说什么?”谢无涯没听清。
“没什么。你也出来一天了,回去躺着。别以为身子骨好就能折腾,还是得多静养。”
“……”
夜里,谢无涯从睡梦中惊醒,白日里那股灵力再次波动开,能量似乎更大。不过周遭却没有传来任何鸟兽惊逃之声。万籁俱寂,一点细微的声响都听得一清二楚。
谢无涯有些意外,青赋说得对,他如今尚未结丹,应该完全察觉不到灵力才对,可他此刻感知的一清二楚。
他以为青赋会在觉察到动静后起身查看,可他等了半天也没听到隔壁有声响,于是只好自己爬起来。
借着外面剔透的月色,他连外衣也没批就架着拐走到院子里。
仰头看着竹苑后巍峨的山,在黑夜里仿若披上一层银光。
灵力一圈又一圈波动开,像石子落入深潭,经久不息。
如此强劲雄浑、如江水滔滔不竭的灵力之势,他想不到除了山中那个人,还能出于何处。
这是在修炼什么高深功法么?他暗自猜测。
可动静又不太像。
在院子里立了半晌,他又觉得自己有些杞人忧天。
这可是在衍天宗,此处还有剑圣亲自坐镇,能有什么事?
他正要回房,竹林里却钻出一个圆滚滚的小东西,一溜烟窜到他脚下,趴在他脚面上,口里还不住发出“吱吱”的声音。
“你这小家伙怎么跑出来了?”
谢无涯认出是兰玉那只白狸。小家伙不住拿小爪子抠他的鞋面,他有些奇怪,伸手准备去抱它,它一溜烟跑去林子里,离开时还不忘频频回头。
这事蹊跷。
谢无涯有些不放心,便敲开青赋的房门,想请他去山腰瞧瞧究竟发生了何事。可青赋醉的一塌糊涂,连站也站不稳。
无计可施,他只好自己去查看。
回房将外衣套上,等他再出来,那股灵力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而白狸正趴在台阶上等他。
谢无涯疑惑更甚,这小家伙似乎看出他的心思,人一出来,它便立马走到在前面给他带路。
谢无涯半是诧异半是怀疑的跟着它。
白狸很是灵性,似乎知道他有伤在身,行动不便,所以走的并不快,还有意放慢速度,确保人能以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跟着。
山路崎岖难行,对于谢无涯来说,就更吃力。
走了近半个时辰,他一双腿已经痉挛到快撑不住,身上的伤也疼的厉害。脸上的汗水直望下滚,不知是疼的还是累的。
谢无涯不得不靠着旁边一块石头停住,不光腿,连手指都颤抖到有些握不住。
白狸似乎察觉到身后的动静,转身走过来。
它看看谢无涯,宝蓝色的眼睛在月色下格外灵性漂亮。
“你到底要带我去哪?”谢无涯试图跟它交流,如果它真有灵性,或许会给他一些线索。
白狸歪着脑袋似乎是想要明白它的意思,但看它半天都保持着同一个动作,谢无涯便不再抱希望。
他觉得自己也真是累糊涂了,又觉得或许一开始的想法就糊涂。
这白狸不过就是一只寻常野物,哪里有什么灵性?
歇了片刻,他撑着身子打算往回走,白狸却突然跑上来咬住他的袍服下摆,卯足劲将他往前拉扯。
谢无涯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竟又跟着它去了。
好在今夜月色大好,山里的路被照得透亮。
约摸又过了半个时辰,这回,谢无涯是真的再也撑不住。他停在原地,只觉得天旋地转、浑身如刀割一样疼,而白狸在他脚边望着他,又扯了扯他的袍子。
他勉强抬眼朝前面看过去,这回前面不再是蜿蜒的小道,而是一个洞口,石洞墙壁上有若隐若现的火光。
视线忽明忽暗,他使劲晃了几下自己的脑袋,企图看清面前的景象。
白狸也咬着他的袍服往前拉扯,但他的意识越来越混沌、视线却越来越模糊,脚下一步也挪不动,忽然,眼前一黑,顷刻间,就没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