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莲舟和青赋在房里进行了长谈,出来时,他面色尤为沉重。虽然不知道他们谈论的细节,但光凭神色,已经能猜出几分。
目送他回房,青赋瞥见谢无涯正立在廊下盯着他,想了想,又走过来。
“前几日,我瞧着梅雁冰那小娃儿常来,这几日怎么没来了?”青赋突然问起这事,但听起来更像是随便找了个话头。
谢无涯毫不避讳的看着他:“兴许他事情多。师叔若是有兴趣,方才何不问云泽君?”
这话已经说的明白,只差没直接说,你就存心没话找话是吧?
青赋假装听不明白:“看不出来,你道是很在意那个小师弟。只是你这娃儿脑筋转不过弯来,我与他多年交情,岂会害他?”
谢无涯道:“交情二字岂是嘴上说说就作数的?”
青赋抬眼看看他,倏尔一笑:“这话可不像是未经世事的人能说出来的。我瞧着你跟他相识甚短,至于让你不顾伤病跑出去吗?”
谢无涯道:“师叔这话我不明白。难道相识不久就能不管人死活?”
青赋眼中都是笑意:“难得。”接着,他又道,“也别光顾着你那小师弟。”
青赋朝萧莲舟的屋子看了一眼。
“方才他跟我说,要留在这里照顾你几日。这回可算有人看着你了。”
谢无涯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他自己都照顾不过来,还能照顾我?”
青赋耸耸肩:“他只说这是应该的。莫不是跟你受罚这事有关?”
不提还好,一提这事谢无涯就窝火:“谁知道?反正某人说无关。”
青赋:“某人是谁?”
“随便一句话,就能抽我三百鞭子的人,师叔以为是谁?”
青赋忍不住直笑,笑过以后又道:“莲舟受伤这事蹊跷。能重伤他至此,想必对方实力一定不弱。怕是衍天宗招惹了谁,才叫人报复。”
“那人道是说过,是来取我性命。”谢无涯如实道。
“你小小年纪涉世未深,又不曾招惹是非,谁会取你性命?”
谢无涯:“云泽君不是一样?规行矩步,他又何曾招惹是非?不过是非这东西,跟你招不招惹,没什么关系。”
只寥寥数语,青赋就觉得他通透:“有时候听你说话,我真怀疑你身体里还住着另一个人。”
说着,他习惯性的拿起酒壶喝酒。
青赋:“这几日,你若闲来无事,就多陪陪莲舟。别再又弄什么幺蛾子,正好也养养你自己那身伤。”
谢无涯当即拒绝:“我可不会开解人。”
青赋:“那我同他说,他的伤没治了,然后打发他走?”
谢无涯蹙眉:“也没必要说的那么难听。”接着,他又问:“难道师叔也没法子?”
青赋:“你很关心?”
“随便问问。”
青赋扬起下巴:“小娃儿若是与莲舟有几分交情,告诉你也无妨。若你只是随便问问,那我无可奉告。”
“……”见他当真,谢无涯只好幽幽道:“算有些交情吧。”
“算?”青赋抬了抬眉毛,喝了口酒,一脸八卦的凑上来:“愿闻其详。”
“他救过我,”谢无涯觉得这并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
“救过你?”青赋诧异。
“当日我差点为邪祟所害,若非他途径止漓山救我一命,怕是我早就没命了。当然,要不是他带我来衍天宗,我一介俗人又怎么会来玄门?”
“等等,”青赋打断他的话,神色古怪的看着他,“你说莲舟在止漓山救过你?然后将你带回了衍天宗?”
谢无涯点头。
青赋神情怪异。
谢无涯看看他,有些莫名:“怎么了?”
青赋倏尔笑笑:“他一向来如此,从不吝予人帮助,也多亏你遇上他。”
谢无涯道:“不管怎么说,他救我是事实。”
青赋抿唇不语,半晌又才开口:“莲舟天生经脉不畅,不宜修行一途,当年还是他叔父抱着他来找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磕磕绊绊结成金丹。没想到如今,竟有此一劫?”
闻听此话,谢无涯问道:“这么说师叔有法子?”
“有什么法子?”
“治伤的法子。既然当年都能助他结成金丹,如今……”
青赋面有难色:“哪有那么容易?”
谢无涯又试探道:“梅雁冰说因为受伤之事,他自请入无尘处。”
青赋一震,几秒之后才恼道:“真是荒唐。当年他叔父不惜一切替他淬炼经脉,助他修行,如今不过是受了些许伤就要入无尘处,真是枉费他叔父一番心血!”
青赋从不动怒,这是头一回。
谢无涯道:“若是师叔能治好他,他自然没道理再有此想。只是,经脉受伤当真能医吗?”
“如何不能医?只要舍得拿天材地宝堆,还怕堆不好?”
谢无涯:“那是当然。若是小伤,自然能痊愈,不过,他这可是……经脉尽断。”
青赋的脸色越来越严肃,见谢无涯一直细问这些事情,便道:“你打听这些,是想帮他?”
“随口问问。”
青赋:“他曾救你一命,此番受伤,你心中感念,定然想要还报他的恩情。我可有说错?”
谢无涯也十分坦荡:“受人恩惠,理当图报。我不想欠他。敢问师叔可有法子?”
青赋道:“若是寻常伤势,用些好药也就无碍了。可他的伤实在太重。这经脉受伤还好说,可这金丹……修行之人,金丹就是第二性命,最是要紧。他修炼至今,已是万分不易,没想到竟会一朝消散……”
青赋忍不住叹气。
谢无涯:“难道不能重新结丹?”
“理论上可行,但是从来没人成功过。”
“既然理论上可行,兴许可以试试……”
青赋道:“先不说重新结丹耗时费力,能不能成还两说。就是结成了,他也要从头开始修行。这一落,怕就是几十上百年的差距,修行的时机,最好也就那几年,他错过了就很难再赶上来。”
谢无涯道:“有法子总得试试,总比坐以待毙好。”
“若要试,还不如试另一个。”
“另一个?”
青赋:“换丹。”
“换丹?”
“只要找到合适的金丹,置换到他体内即可。”
谢无涯凭借多年经验一眼就看出这个法子不可行:“这换丹哪里是什么容易的事情,若是金丹与他相斥,轻则消散,重则为其反噬。何况,师叔方才也说了金丹乃第二性命,谁又会愿意献出来?”
“不光如此,”青赋神情沉重,说出自己的考量,“取丹也是风险重重。若非出于自愿,金丹便会立刻消散。但这是目前能想到的唯一的法子。至于能不能成,全都要看天意。”
谢无涯觉得这事太不靠谱:“师叔这法子可跟他说过?”
“还没告诉他,怕找不到合适的金丹,让他空欢喜一场。”
“扶华仙君也无异议?”
“自然没有。”
*
尽管那日的事情青赋已经同他解释清楚,可连日都没见到兰玉,这让他很是担心。
只可惜以他如今的伤势,很难上山求证。
这一日他在廊下看到山间飞出一行白鹤,突发奇想,有了个主意。
趁青赋在竹林睡的正香,他进去三下五除二就拆了他的帐子,剪了一堆数米长的“画布”,又找来笔墨,以布作宣,全部写上浓墨大字。
再拿青赋房里的药散调了一堆香饵,在院子里引了一群仙鹤觅食,打算将这些“画布”绑在仙鹤腿上,等它们吃饱喝足,展翅腾空,画布便随之展开,随它们在天空遨游……
萧莲舟猜出他的想法,提醒他:“这些仙鹤不会靠近山腰处的结界,也飞不进结界里面。”
谢无涯还是仔细给每只仙鹤都绑上:“说不定能看到。”
萧莲舟并不能理解他对青赋的防备,好意道:“无涯,师叔并非心术不正之人,你如此做,怕是要伤他的心了。”
谢无涯在这件事上却十分固执:“伤心也比伤人命好。”
“你不信师叔,难道连我也不信么?”
谢无涯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抱起最后一只仙鹤让它飞出去。
他想,若是兰玉看到布条,一定会给他回信报平安。
可放飞仙鹤之后,一连数日都没有任何动静。
而青赋一如既往,每天都喝的醉醺醺,不是醉倒在东边的竹林里,就是醉倒在西边的茅厕旁。
就好像那日他醉倒在山洞里,也是同样寻常的事情。
这日夜里。
谢无涯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察觉有什么东西在扯他的衣袖,一睁眼,竟然又是那只白狸。
谢无涯坐起来,白狸飞快的从门缝里挤出去,他赶紧套上衣服,穿好鞋袜追出来。
谁知,刚出门就看见青赋打着灯笼往竹林里去。
心底的猜测又一一浮上来,他没多想,抬脚就跟了上来。
青赋颇有些修为,所以他不敢跟的太近,只能远远盯着他的背影。
穿过竹林,一路来到后山一处断崖跟前,那里早等着一个人。谢无涯藏在一块石头后面,等到那人转过来,他才借着晦暗不明的月色看清那人的脸。
兰玉?!
他怎么会在这?
此刻,谢无涯满心疑惑,可惜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他赶忙调整自己的藏身之处,从石头后面绕到离他们不远的一棵树后,白狸紧紧缩在他怀里,似乎也明白此刻是个紧张时候。
声音立马清晰起来。
青赋:“……上次情况凶险,不得不中断,你也因此受了伤,若是再来一次,万一出了什么差错,我恐会……”
是青赋的声音。接着,就听见兰玉说道:“这件事我不想拖。越拖到后面越麻烦。”
青赋:“你当真决定了?一旦取了金丹,你就与常人无异。”
谢无涯:“!”
兰玉:“常人也没什么不好。”
青赋:“此事青霄他们可知晓?他们可也同意你如此做?还有莲舟……”
兰玉:“上次你问我便说过,此事我自己作主。何时再试一次?”
青赋犹豫:“可要取你的金丹,风险很大,你知道的,非得自愿……”
“试试看。这次换个地方……”
“换去哪?”谢无涯突然出声,白狸噌一下从他怀里跳出去跑走了。
青赋和兰玉同时看过来,都有些意外。
青赋:“你怎么跟来了?大晚上……”
谢无涯走过来,看青赋的眼神都是恼怒:“师叔这是准备挖谁的金丹?”
青赋一脸无奈:“此事与你无关。”
“云泽君的前程重要,我师弟的前程就不重要了?云泽君没有金丹,起码还有衍天宗护着他。你挖了阿玉的金丹,他就成了废人,连这里都待不下去。你有没有良心?”
青赋活这么大年纪,头一回被一个毛头小子当面指责,这种感觉真是要多酸爽又多酸爽:“你个小娃儿知不知点礼数?我好歹也是长辈……”
“你还知道自己是长辈?你干的这些事是长辈能干出来的吗?”
“我……”青赋一噎,有苦说不出。
“此事……”这时,兰玉开口。
谢无涯又和声宽慰道:“我知道这件事你身不由己,你放心,没人能逼你。”
兰玉看看他,缓缓开口:“没人逼我。”
谢无涯顿了一下。
兰玉又补充道:“我自愿的。”
谢无涯半晌才回过神:“你知不知金丹有多重要?”
“知道,所以非换不可。”
“……”谢无涯难以置信,“我不信你是自愿的,肯定是旁人忽悠你。云泽君跟你非亲非故,你有什么理由一定要为他做出这么大牺牲?”
兰玉道:“因为……”
谢无涯:“因为萧珏威胁你?”
兰玉看看他,摇头。
谢无涯不明白:“那是为何?”
“……我受过他恩惠,还报也是应当。”
“什么样的恩情需要拿你的金丹去还?他自己怎么不把金丹挖出来?云泽君与他是血脉至亲,他的金丹在云泽君体内更不会发生排斥,岂非最佳之选?”
兰玉沉默不语。
青赋接过话道:“这事与你这小娃儿有何干?快回去歇着吧。”
谢无涯没搭理他,只替兰玉分析厉害:“你知不知道取丹很危险,稍不注意会死人的?就算当真完好无损的取出来,它也不一定能在云泽君体内运转。也许,就这样白白毁了你一身修为。”
兰玉看着他:“若真如此,也只能听天由命。”
“你疯了?”谢无涯忍不住提高声音,“你知不知道没了金丹你会是什么下场?要么留在宗内成为一个人人都能使唤、揉捏的普通弟子,要么沦落到宗外。你在衍天宗生活了这么多年,俗世生活你适应得了吗?”
青赋道:“哪有你说的这么夸张?”
谢无涯当即就怒了:“师叔的意思是,他还能以云泽君的恩人自居?师叔可有想过?他的金丹换到云泽君体内,若是资质平平,云泽君毫无进益,旁人该如何想?若是资质出众,云泽君进益颇大,旁人又会如何想?”
青赋似乎已经明白他的意思,没再多言。
道是兰玉还显得有些茫然。
谢无涯看他这副呆头呆脑的模样,只能将话说透:“云泽君将来若是修行不顺,你便是罪魁祸首。若是修行顺畅,你也不能居功,反正,无论如何,他们都一定不会让你留在宗内。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兰玉不解:“为何?”
谢无涯扶额,这样的脑筋如果失了金丹,怎么得了?
青赋又道:“娃儿,这件事既然已经决定,你就别再多言了。我相信他考虑的很清楚。”
谢无涯没应声,而是问兰玉:“你再认真考虑考虑。”
兰玉看看他,道:“无论什么后果,我都愿意承担。”
谢无涯沉默。
兰玉见他不说话,又道:“此事与你无关,不必费心。”
谢无涯脸上的神色由忧心忡忡肉眼可见的冷漠起来,就连方才眼底的希冀也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你以为我想管?”
谢无涯撂下一句冷冰冰的话,转身就走了。
兰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