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的声音打破沉寂:“大胆妖妇,”她不曾想到其他,只觉怒火中烧,“你竟敢用此邪物迷惑国主,混淆视听。方才所见,都是你存心捏造,无一与事实相符。看来你戚府早已与妖邪勾结,图谋不轨,如今不打自招,断断不能容你。”
戚夫人惶恐道:“此物乃一位仙人所赠,他曾向臣妇保证,这便是证明长思身世最好的证据。”
“国主好端端就在此处,你还敢说那邪物是证据?来人……”
“那位仙人现在何处?”赵长意突然开口。
“臣妇不知,他留下此物便离开了。他还说,这世上任谁都可能质疑这份证据的真假,但是国主您一定会相信。”
赵长意面色沉静,看不出任何情绪:“他凭什么认为朕会相信如此荒诞无稽之事?”
“仙人说,国主不必细究其他,只要相信阿苑……也就是长思是您的孩子即可。”
“就凭这些杂乱无章、毫无根据的画面?朕不知道你们究竟是用什么法子造出这些画面,朕只想说,荒唐。之前玄都有妖邪作乱,残害人命,引得人心惶惶,上下不安,定然也与他们脱不了干系,胆敢动摇我大业根基,简直罪无可恕。”
“国主……”
“众将士听令,铲除妖邪,还大业清明!”
“!”
乱箭齐发,如暴雨将高台包围。
沈怀亭撂下赵长意,直奔高台,箭镞在耳畔呼啸而过。萧珏等人也纵身前往高台,挡开利箭。
甲兵攻上来,尽管他们的身手远在这些普通人之上,但既要阻止他们靠近,又要确保不会伤到他们的性命,这样的对抗简直就是一场巨大的消耗战。
赵长意立在台下,看着他的人一波接一波攻上去,又被一波接一波打下来,无边愤怒在他心底酝酿蓄积。
找准时机,他毫不犹豫夺过身侧的弓箭,挽弓一搭,射向高台上的林长思。
萧珏和沈怀亭都被缠住,谢爻和青赋早已力竭,自顾不暇。
混乱间,林玄毅扑过来,挥剑斩断了那支箭,但紧随其后的另一支箭却没进他的心口。他重重摔倒在地,在林长思惊恐惶乱的眼神里断气。
“……”
林长思伏在地上绝望的嘶吼,可他的喉咙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撑着身子想要爬到林玄毅旁边,可他的躯体早已不属于自己。
他望着血泊里的人,理智被绝望彻底淹没,他颤抖着看着自己一点点发生变化,最后在一双死寂的瞳孔里变成一个奇丑无比的庞然怪物。
“……妖……妖怪!”
众人掉头奔逃,这个体型数倍于高台的怪物动一动,便是地动山摇,轻而易举就能抓住他们,将他们捏的稀碎。
萧珏和沈怀亭试图阻止它杀人,但它已完全丧失理智,在广场上疯狂杀戮,并企图扑向赵长意。
赵长意望着这一幕,突然觉得这个怪物似曾相识。
他记起当年送去衍天宗的怪物似乎就是它,并且戚成芳还命丧他手。若不是谢无涯苦苦求情,当初他就绝不会放过它。
想到此事,他再次挽弓搭箭,脑海里却不禁浮现当年谢无涯同他说过的话。
【……你能不能帮我养阿苑?】
……
【……阿苑容易受惊,我想跟你讨枚辟邪珠让他戴着。】
……
【……你瞧瞧阿苑,我总觉得他与你有几分相似。】
……
【……你抱抱阿苑,你从来没抱过他,他比阿琛小些……】
……
就在他出神间,怪物已近身前,护卫完全抵挡不住,被打死打伤,巨大的阴影落下来,将赵长意完全遮蔽。皇后惊叫一声,已经逃到别处。
众人大惊失色,就在这时,一个白色的影子突然窜出来从它掌下将赵长意救了出去。
那是一头通体雪白、体型巨大的狼。但在异化的林长思面前,还是略逊一筹。
雪狼慢慢俯下身子,众人这才看清,他背上原还驮着一个人。
沈怀亭看清那张脸,又惊又喜却又隐隐生忧。
步辇上的男人微微抬眸,不禁松开扣在扶栏上的手,脸上露出舒展的神态。
果然还是来了啊,不枉他等了这么久。
重矅落地,视线从地上的尸体上掠过,最后停在面前的怪物身上。
赵长意惊魂甫定,就要拔剑,重矅拦下他,赵长意抬眼对上他冷寂森然的眼睛:“你敢拦朕?”
重矅声音干冷:“你不是他的对手。”他接着说,“以后,他跟你没关系了。”
赵长意还没明白他的意思,怪物直直冲过来,重矅将他推开。
隐约有银铃声响轻微,可怪物却如遭惊雷,猛然停住,似乎在寻觅这个声音的来源。
重矅立在原地注视着它,整个过程没有任何交流。
片刻后,那如山峦般庞大的身躯骤然风化,散作泥沙,一个血迹斑斑的孩童从中剥离,于半空坠落,重矅伸手接住,孩子奄奄一息。
他将一串银铃戴在他腕上,孩子先是诧异,死死盯着,最后像是终于确认,望着重矅泪流不止,口不能言,竟如小兽呜鸣。
重矅替他抹了眼泪,注视着他,孩子紧紧抓着他的手,慢慢没了意识。
重矅安静的将他抱在胸前,天光黯然,乌云低垂,来往的风吹动广场上的一片狼藉。
赵长意盯着面前的人出神,说不出什么原因,似乎仅仅是一种直觉:这个人让他觉得似曾相识、格外熟悉。
“你……”
重曜开口:“赵琛之死与他二人无关,与青渠城亦无关联。”
雪狼大口一张,从嘴里吐出两个囫囵的人来。两个人浑身沾满唾液,三魂早已丢了两魂半。
“真相如何,他们自会告诉你。”
步辇上的男人眼神微眯,竟似起了几分兴致。
赵长意将信将疑,盯着地上的人问:“他们是谁?”
“回答他。”
其中一个圆脸男子立时磕头如捣蒜:“国主,我是太子殿下的近卫,殿下遇袭之前,有人让我想办法安排殿下与林氏几位公子见面。我一时猪油蒙了心,才撺掇殿下安排了那次城外会面,殿下原本是打算伏击林氏几位公子,没想到反被贼人所伤,道是林大公子相救殿下不遗余力……”
赵长意怒火中烧:“谁?谁指使你?”
那人看向跪在旁边的瘦高男子,赵长意盯着他:“是你?为何要谋害储君?”
瘦高男子道:“国主此话我不明白。殿下一心想为国主分忧,早日剿灭青渠城的叛贼,我不过是想助殿下达成所愿,替他出谋划策,怎么也担不起谋害二字。至于当日城外遇袭,这种事我又怎么能预料得到?”
瘦高男子看向重曜:“这位渝公子一向跟林氏几位公子走的近,替他们开脱也是情理中事。渝公子既能操控妖兽恐吓我二人,难保没跟林氏这些妖邪同流合污。”
“住嘴,”沈怀亭怒喝,几步走过来,“简直胡言乱语。”
瘦高男子挑衅的看着他:“沈仙君,你也忒紧张了,我不过实话实说,怎的冒犯到你了?哦对了,”男子笑得轻蔑,“我差点忘了,这渝公子可是与你大婚之人。黎凤阁大名我早有耳闻,向来对沈掌座也是敬仰有加,没想到沈仙君却闹出这么大一个笑话,你还真是给黎凤阁、给沈掌座长脸啊。”
“我的事情还轮不到你来评说。”
男人继续说:“沈仙君,以你的家世才貌,修真界的仙娇女娥还不是任君采撷,可你偏偏看上沧川渝氏这个病秧子。你说他从上到下,哪里配的上你?”
沈怀亭抬手一挥,甩了他一耳光,男子吐血,连带的吐出两颗大牙。
男子盯着地上发笑:“我提黎凤阁和沈掌座,你不动怒,说沈仙君你,你也无动于衷,偏偏只要提他,你就跟踩了尾巴似的乱跳。沈仙君,你还真是深情啊,不过我道是奇怪,你说你跟渝公子相识还不到一年,怎的就如此上心呢?还为了这么个人,大闹衍天宗,连累黎凤阁清誉。”
沈怀亭道:“我的事,何时轮到你指手画脚?你既对修真界的事情如此清楚,想必你背后定然另有他人。说,到底是何人指使你?”
瘦高男子笑说:“沈仙君难道没听说过一句话,叫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你这些笑话,休说我,大街小巷,人尽皆知。”
沈怀亭脸色十分难看,瘦高男子继续道:“不过,你以为你如此,他就看得上你?你也是男人,应该很了解男人才对。你越是这样,他越厌恶你。”
话音未落,男子陡然飞出去,撞在高台上,然后跌落下来,眼耳口鼻都是血,但他毫无惧色,反而大笑起来:“沈仙君,依我看,你这辈子都难成所愿了。”
沈怀亭还要动手,重曜开口道:“除了这些,你没别的话说吗?”
瘦高男子看着他:“这林长思本是妖邪,如今显形人前,杀人如麻,旁人都避之不及,唯独渝公子丝毫无惧,这是什么道理?”
沈怀亭紧张的看向重曜,重曜抱着阿苑,却很淡然。
“要么,渝公子是当世大能,心知此等妖邪不足为惧。要么,渝公子与该妖邪乃是旧识,知根知底,也清楚他绝不会伤害自己。就算我当渝公子修为深不可测,但也断没有待妖邪如待幼子的道理,渝公子,你说呢?”
广场上沉寂一片。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他二人身上,却各有思绪。
种种猜测如疑云浮在心头,没有人敢轻易下定论,可答案似乎又呼之欲出。
沈怀亭接过话道:“简直是满口胡言。”
“我是否胡言,在场之人,有目共睹。”男子一字一顿的说:“我认为,这妖邪与渝公子的关系非同一般。”
见对方毫无反应,男子的耐心却一点点被侵蚀,试图用更极端的方式激怒重矅:“渝公子,你应该很清楚,你怀里的人退行至此,只怕永远也恢复不了了……”
男子再次撞向高台,这回却是撞得头破血流。
沈怀亭攥着折扇,神色冷峻,眼底浮躁之气尽数敛去:“顾左右而言他,分明是你心里有鬼。究竟是受何人指使,谋害赵琛,嫁祸他人,若你如实交代,还可少受些皮肉之苦。”
男子盯着他看了看,咧出一个笑:“我是奉殿下之命,不曾受任何人指使。林玄毅狼子野心,早有预谋,殿下之死,与他们绝脱不了干系。”
沈怀亭还要出手,重矅拦住他,瘦高男子却并不领情,撑着坐起来直视着他:“渝公子,你不打算自辩一句吗?”
重矅却缓缓说起别的:“方才我见你对仙门之事颇有了解,定然也知道数十年前仙门内乱之祸。”
瘦高男子盯着他:“渝公子比我了解,不是吗?”
“略知一二。只是每每读到当年,颇有感触。纸上寥寥数语,却不知是多少鲜血和尸骨。”重矅看着他,“阁下言谈许多,均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既不在意自己的清白,也不在意赵琛之死,对青渠城亦颇多怨憎,渝某猜想是有私怨。”
瘦高男子出奇的没有反驳。
重矅平静道:“喜怒哀乐,爱恨怨憎,人之常情,本不必苛求,但大业和青渠城百姓何辜?要因你一人兵戈相向,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要因你一人之仇恨累及千家万户、世世代代?”
男子哑然。
“或许你有万千不甘、不平、不忿,有难以言说的不得已,但这些人并不曾对你施加过半点伤害,你却要将灭顶之灾带给他们。”
一瞬间,男子感觉天旋地转,仿佛陷入混沌的幻觉,耳畔金戈铁马,喊杀震天,弓箭如蝗虫从眼前呼啸而过,他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他想逃,往左是断臂残肢、猩肠血脑,往右是鲜血淋漓、凄鸣哀嚎。
他看见百里焦土寸草不生,看见十里八村民房多空,看见老幼妇孺饿死乡野。
最后,他看到自己,从前命途多舛,得遇贵人保全一己之身,一心还报,苦心筹谋至今……
男子从混沌中清醒,眼中竟多了几分决绝之意:“你说的没错,我的确是因为私怨。”
沈怀亭道:“何等私怨竟让你不惜挑起战祸?”
男子望向重矅所在的方向,捡起掉落在旁边的一把刀撑着爬起来:“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有一个钱庄老板,在一次外出返程的路上遇见盗匪,性命攸关之际,遇到一个小伙计。幸得这个小伙计仗义出手、拼命相救,才保得他一家平安。钱庄老板感激不已,经过此事,两人相交愈深,几番艰难险阻,彼此扶持,患难与共,成生死至交。两人惺惺相惜,钱庄老板更是将其视为手足、赤诚以待,唯恐这个小伙计一身账房本事无用武之地,有心磨砺他,便将自己的钱庄交给他打理。”
步辇上的男人闭着眼睛,似乎是睡着了。
瘦高男子看着重矅:“后来,钱庄老板在一次外出做生意的时候被劫匪残忍杀害。钱庄没了主心骨,所幸钱庄还有个二掌柜,不至于人心离散。可是,很快出现了一家更大的钱庄,原来的钱庄被打压、孤立、瓦解,这时候,二掌柜又发现钱庄老板被害真相,但招来的却是杀身之祸,钱庄上下无一幸免……”
讲到此处,瘦高男子面色沉寂的望着重矅:“……穷途末路的二掌柜一心报仇,他想到了小伙计,于是他将查到的一切告诉他,想得到他的帮助,可是……这个小伙计拒绝了。渝公子,你知道他拒绝的理由是什么吗?”
重矅沉默。
瘦高男子苦笑:“他说他不相信。如你所说,喜怒哀乐,爱恨怨憎,人之常情,不能苛求。可是事实摆在眼前,证据摆在眼前,他还是不相信。不信也就不信罢,无非就是分道扬镳、各奔前程,但你知道可恨的是什么吗?他竟然一而再再而三的阻止对方报仇……”
男子笑起来,笑声凄怆悲凉,他看着重矅,一步一步靠近。
男子走到他面前,一双犀利的眼睛望着他:“……死的不是他的亲朋故旧,所以他可以站在我面前冠冕堂皇的指责我、质问我,可是当他珍视的人受到伤害时,就算他们是妖邪、是杀人凶手,他依然还是站出来为他们说话,要救他们性命!这就是你所谓的不得已,是吗?谢、无、涯!”
铿锵有力的声音回响在广场上,满场震惊。
萧珏拿剑的手轻微颤抖起来,一股寒意袭遍全身。
赵长意望着眼前这个全然陌生、弱不禁风的少年,只有怔然和难以置信。
唯独萧莲舟面色如旧,只是眼底深邃了几分。
沈怀亭当即驳道:“一派胡言,我们不是要听你说这些胡言乱语……”
“沈怀亭,”男子打断他,“你还装傻?他要不是谢无涯,你会拿黎凤阁和自己的清誉陪他玩儿?”
沈怀亭无言以对。
瘦高男子冷笑:“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演得一手好戏?没人拆穿你,就真把所有人当傻子?谢无涯,你当年就是死早了,”男子大声嘲讽他,“但凡你晚死几年,你就应该知道,当年梅家堡覆灭后,这头叫做雪牙的雪狼就被衍天宗的萧宗主带回了雪玉之巅,养了十几年,你猜,它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你面前?哈哈哈哈哈……”
沈怀亭意识到什么,不由得蹙眉,低声对重矅说:“交给我,这里我能处理。”
重矅淡淡地说:“我与林氏几位公子是交好,彼此性情也相投,所以相信他们是为人所害,就算今日显形人前,我也相信他们不会无故伤人。这头雪狼,它愿意跟着渝某,是渝某的福气,自然我也不会薄待它。至于你提到的梅家堡,实在遗憾,只略有耳闻。谢无涯此人,更是闻所未闻。”
“既然如此,”男子大笑,目中一寒,“那你……就去死吧!”
长刀迎面劈来,寒芒森然,但还未落下,那柄寒铁已经随着铿的一声被一柄利剑拦腰截住。
男子看过去,却看到谢爻戏谑的脸。
“我说,你在这东拉西扯说这一大通,大哥,你哪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