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爻一脚将他踢出去老远:“有仇你就去报仇,有冤你就去申冤,我还敬你是条汉子。使这些不入流的手段,还在这义正言辞的叫嚣,我都替你害臊。”
男子刚爬起来,又被谢爻踢翻在地。如此数次,男子再也爬不起来。
步辇上的男人睁开眼睛,缓缓开口:“你是要将他活活打死吗?”
谢爻抬头:“谋害储君,挑起战事,按照你们大业的法度,该如何处置?”
男人说:“若属实,自是不可轻恕。不过,你们仙门中人,却与妖邪为伍,叫我主如何相信你们所言?何况此人口口声声称与谢无涯有仇,衍天宗自也有干系。还有方才戚夫人拿出来的所谓证据,亦跟你们有关。你们苦心孤诣做了这么多,到底有什么企图?”
谢爻气道:“你简直血口喷人。她拿出来的东西与我们何干?”
男人不紧不慢的说道:“除了衍天宗的人,还会有谁清楚我主从前之事?你们利用这一点,蒙骗戚氏母子,将他们卷进这场是非,捏造事实,污蔑我主,莫非,你们当真是想动摇国本?”
“……”
“国主,娘娘,”男人神态自若,“无论真相为何,私以为此事干系重大,不可不防。如今大业将士正在前线浴血奋战,林玄毅一死,叛贼群龙无首,这些人却意图将叛贼之子、妖邪之身与我主扯上关系,说的轻一点,是败坏我主清名,可若是深想,这难道不是想谋朝篡位窃国吗?这等荒唐无稽的事情若是传出去,朝中该如何想,天下臣民又该如何议论?”
赵长意神色凝重,对此事亦有了别的考量。
他慢慢看向重矅,郑重问他:“你,到底是不是?”
重矅说:“为何有此一问?”
赵长意盯着他:“回答我,是,还是不是?”他接着补充道,“如果你说是,纪惟生和林长思,你都可以带走,场上所有人,都可以安然离开。今日种种,朕概不追究。青渠城一干叛贼,朕也会从轻发落。”
皇后急道:“国主三思……”
赵长意没理她:“如果你说不是,你,包括场上所有人都休想顺利离开。”
所有人都盯着这一幕,等着他的回答。
萧珏望着他,虽然他看起来跟其他任何时候别无二致,可只有他自己清楚,他一颗心跳的厉害,几乎快从嗓子眼跳出来,他从没有任何一刻比现在更清楚的感知到自己的心意,他希望他承认。
可下一刻,他就被自己这种想法吓了一跳。
他竟然希望这个跟自己几乎没有任何交集的人承认,他就是谢无涯。
可尽管如此,他仍无法否认。
片刻的沉默后,重曜说道:“是。”
萧珏眼中一震,那几乎是排山倒海般的震撼,在他说出那个字的同时摧毁了他内心所有的坚持。
他的手颤抖的厉害,连剑也拿不稳,似乎下一秒就会掉在地上。
重曜无视赵长意的惊讶,也无视了所有人异样的眼光,他接着道:“我这就带他们离开。”
他抱着阿苑,走向高台,瘦削清癯的身形显得弱不禁风,他的身子有些摇晃,步伐也沉重,这几步台阶走的颇为吃力。
肃穆威严的铜钟于他形同虚设,就好像他当真是个凡胎肉.体的普通人。他走进去,往纪惟生口中喂了什么,那些铺满高台的根茎便开始收缩、归化,最后,刑柱上只有一个活生生的人,浑身上下被钉满窟窿,一袭白袍染作血红。
重曜把他从长钉上取下来,面无表情的给他处理伤口,纪惟生勉强睁开眼睛,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透过模糊的视线,他看到很多梦境一般的画面。
画面中的人影轮廓熟悉又陌生,可仅仅只是看着,他就感受到一种无法言喻的悲伤。
他伸手去抓,空空如也,眼泪无意识的往外滚。
重曜停住手上的动作,看着他,最后只是轻轻抹去他的泪痕。
重曜将他二人吃力的抱下高台,沈怀亭看着纪惟生这幅样子,眼泪已快要滚出来。
可他看重曜,依旧还是那副万物不扰、拒人千里的冰冷面孔。
见如此,不知缘何,他竟更觉悲伤。
如果是从前的谢无涯,此情此景,必定大闹一场,搅得天翻地覆。
他突然意识到,他当真不再是从前那个人了。
可他宁愿他是从前那个会冲动、会莽撞的人,至少,那还是一个有生气的,活生生的人。
他对着纪惟生陡然落泪,哭自己,也哭故人。
皇后并不甘心让他将人轻易带走,他向赵长意提出了自己的质疑,果然赵长意产生了动摇。
“我突然想起一件往事,当年衍天宗遇袭,你让我前往清风门报信,当时你同我说过一句话,你还记得是什么吗?”
赵长意看着他,缓缓问出了这个问题。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
很多年了,久远的像是上辈子。
重曜的思绪飞回从前,可他的神态却毫无异样。
他何止对他说了一句话?他说了很多。
……
【我不想死……我想跟你们一起去云雾山庄……谢无涯,我不想去送死……】
【长意,你不会死!你一定不会死!】
【不,我会死,我也会像长老、其他师兄弟一样死掉…………谢无涯,我会死……】
【不会的,你信我,你一定会没事。】
【不,我会死,我一定会死……他们都死了,他们都死了……】
【你特玛的不会死!看着我!相信我,你不会死……我跟你保证,你赵长意要是死了,我给你殉葬!我谢无涯给你殉葬!】
……
“不记得了?”赵长意狐疑的看着他,似乎是想从他脸上捕捉到蛛丝马迹,“那种情况下,我认为遗忘的可能性很小。你怎么会不记得呢?”
是啊,他怎么可能不记得呢?
他又何止记得这一件呢?
可记忆这个东西,原本就是容易叫人沉沦深陷的。
见他半天没回答,赵长意的神色变得微妙起来:“当时,你说事成之后,送我一柄匕首,你还记得吗?”
他故意这样说,这是明显的试探。
他是送过一柄匕首给他,但不是在那个时候。
重曜不想回答,他不想论证自己曾是谢无涯这个事实。
他也不能论证。
“我何时答应过送你匕首?”
沉默中,谢爻将话接了过去。
他喜欢这个身份,并对这个身份带有一种特殊的占有欲。
赵长意转头看向他,意外之外,笃定的想法更加动摇。
“你……”
谢爻沉稳应对:“你今日如此为难,是打算让我信守承诺,改给你儿子殉葬吗?”
赵长意的脸色肉眼可见的变了,震惊、愕然、动容、喜悦,数种情绪夹杂在他那张历经沧桑却依旧俊朗的面孔上。
“你……你果真……回来了?”
“需要昭告天下吗?”
赵长意走近,仔细端详他,良久才伸手扣住他的臂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一个大男人,怎么还矫情起来?要不要再给你找条手绢,让你大哭一场?”
“你还是那副样子,开口就想讨打……”
重曜抱着纪惟生从他们身侧走过,沈怀亭帮他抱着林长思。
他忍不住驻足看向谢爻和赵长意,视线又不禁去追前面的重曜。
重曜将纪惟生放在雪狼背上,一门心思专注于替他治伤。
他静静看着,心头突然涌起无限苍凉悲怆。
只有他知道,谢无涯死在风华之年,再不会重回世间。
他快步走过去,他害怕这一次又错过,他不想再错过。
“那位渝公子方才是……”赵长意朝这个方向瞟了一眼。
他是打心底觉得这个人不像谢无涯。
他觉得,谢无涯就该是谢爻这样的。
谢爻看了一眼:“你方才那样说,他能不承认吗?你若是不逼到面门上,我也懒得理你。”
“回来见过师尊了吗?”
谢爻选择性忽略他的问题:“国主陛下,现在,我可以带走他们了吗?”
皇后让人围了他们,盛气凌人的走过来:“当然不行。”
赵长意脸色一沉:“皇后,你这是何意?”
“国主,阿琛死的不明不白,又突然冒出来一堆妖邪,如今,连戚府都被妖邪渗透蛊惑,臣妾越想越觉得心惊,如何能轻易让他们离开?”
“放肆,朕的师弟,难道还信不过?”
“臣妾斗胆问一句,国主有多少年没有见过您这位师弟了?方才国主还说,您的师弟已于二十年前去世,如今,怎会突然出现在此处?实在蹊跷啊。”
“……”
“人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何况是二十年没见?国主,”皇后展臂一拜,恭恭敬敬跪下,“臣妾不敢以丧子之痛相胁,只望国主能以大业根基为重,以天下万民为重。不管他的身份是真是假,就算是真又如何?国主且不可将大业国祚安危寄托在一份飘渺的信任上。”
赵长意道:“君无戏言,你是要叫朕食言吗?”
“这如何算得食言?他们若怀狼子野心,便是有心欺瞒国主,难不成还想用谎言换得真诺?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不过,衍天宗众人既与国主渊源深厚,不妨允准他们离开,至于其他人,尤其是林长思此人,还请国主三思。”
赵长意眉头紧蹙,他不得不承认皇后说的很有道理,如果放走林长思,绝对是心腹大患。
但方才他已经满口答应,此时食言,难免落人口舌。
斟酌一番,他对谢爻说道:“皇后此话也有道理,但朕并不想食言。这样吧,除了林长思,其他人朕一概不究。”
谢爻坚持道:“不行,林长思和纪惟生,我都要带走。”
赵长意解释道:“我顾念同门之谊,你也得顾念我治理天下之艰辛。你带走一个林长思事小,后患却无穷。他身份特殊,日后还要用他来制衡青渠城逆贼,今日林玄毅死在此处,放了他,便是放虎归山。”
谢爻朝萧珏的方向看了一眼:“这两个人,我都要带走。我可以向你保证,他们绝不会危害大业。”
赵长意道:“你如何保证?他们是妖你是人,难道你忘了当年戚成芳之死?当时你也跟我保证林长思不会伤他,可到头来呢?”
“当年之事,不是早已查清,并非长思所为……”
“是与不是,不过是你一面之词。谢无涯,我已一再留情,不要让我为难。”
“此事……”
“此事没得商量,林长思留下,纪惟生你可以带走。这是朕最大的让步。”
皇后抬手示意,一群将士将重曜等人团团围住。
箭镞利刃相距不过数步之遥。
只要一声令下,他们瞬间就会被射成筛子、砍成肉酱。
见此情形,沈怀亭不忿道:“林长思已退行至孩童,你还不肯放过他?”
赵长意毫不避讳的说:“他只要一日还活着,便一日是朕与大业的心腹大患。”
戚氏母子也再三求情,但赵长意丝毫不为所动。
在灵药的作用下,阿苑慢慢醒来。
小小的他窝在雪狼身上,破破烂烂,看起来瘦小又可怜。
重曜平静的看着他,眼中既没有怜爱也没有疼惜,只是静静看着。
阿苑注意到腕上的银铃,流着泪向重曜伸出手去,重曜一动不动,仍旧只是看着他。
阿苑哭的厉害,他虽然退行,可记忆都还在。
就连从前那些久远的、尘封的,都重新涌出来,填满他的脑海。
他想抓住面前这个人,他们之间天然有一种亲情感召和超越血脉的联系,这让他更加悲伤和痛苦。
这个人曾经离他那么近,可他,却毫无察觉。
沈怀亭看不下去,背过身看向别处。
眼泪把阿苑的脸淹的一塌糊涂,重曜给他一遍遍擦干净,却始终不握他的手,也不与他说话。
阿苑撑着身子坐起来,他的脸色白的吓人,沈怀亭去扶他,却被他推开了。
他顺着雪狼光滑的毛皮滑到地上,端端正正跪好,给重曜重重磕了几个头。
他明明已经没有力气,却又那么决绝的俯下身子,以额头叩响石板。
小小的身子在他脚下团成一团,就像很多年前他离开的时候那样小。
像一棵草,一朵花苞,禁不住任何风吹雨打,需要坚实又厚重的庇护。
“多谢……”阿苑重重磕在地上,沙哑的声音像喉咙被钢刀划过,“渝公子……”
沈怀亭:“……”
阿苑缓缓起身,转头向外走。
他泪流满面,这一次,他不再像从前一样恐惧未知的前路,他害怕的是身后那个人再也不要他了。
“阿苑他……”沈怀亭当场愣住。
“……我留下。”阿苑瘦小的身躯立在广场上,喑哑的声音像一堆沙子,风一吹就散开了,“……你们带……纪仙君走吧……”
谢爻:“长思……”
他做出了自己的决定,眼光变得决然:“赵长意,我爹没有背叛大业,青渠城也从未想过背叛大业,一直以来,都是你疑心作祟!”
字字有力,句句铿锵,回荡在广场上。可人们惊讶的发现,这个只有三四岁的孩童,竟然跟面前这位国君是如此的相似。
“……他的确联系过大皇子旧部,可他只是想确认我的身份,如果他真有谋逆之心,何愁不能成事?何必偏安一隅,苦守青渠城?你不信所谓的仙人法宝,我亦不信。林长思的父亲是林玄毅,谢苑的父亲是谢无涯!我与你赵长意,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不是你除我而后快,便是我杀你于人前!今日指天立誓,不死不休!”
“……”
满场噤声。
每个人心里都清楚,从这一刻开始,林长思这条命,谁都救不了。
沈怀亭机械的转头看向重矅,不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明明看上去一切如常,可他身上却好似落了无尽的尘埃阴霾。
“谢大哥……”
他缓缓说:“天下之大,总会有他们的容身之处……”
雪狼骤然一跃而起,叼起阿苑扔到背上,四条腿猛地撒开往城外跑,一跃一丈开外。
将士们在一声接一声“关城门”的传令声中倾巢而出,弓弩手和甲兵紧追不舍。
谢爻拦住就要追赶的赵长意,重矅立马看向萧珏,示意他去追。
萧珏当即提剑追上去。
临走前,他回头朝重矅看了一眼,竟意外发现他正注视着自己。
他的视线不同于之前任何一次,深邃沉重、悲伤哀凉,却又欣慰。
他甚至以为是自己错觉,却看见他动了动嘴唇,似乎说了句什么。
当时他并没多想,只当他是让自己一定要护好两个孩子,后来回忆起当时,才发现他说的是:
萧珏,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