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谨躺在窗边的小床上,窗户开了点小缝,凉风吹进来,一缕一缕的发丝缠绵在一起,余谨注视着外面树枝上快要掉落的干枯叶子,怀里抱着一个软绵的抱枕。
他身为外族人,在部落并不安全,卡什让他尽量不要离开屋子。
余谨放下抱枕,穿鞋下床,他抓着凌乱的头发走到梳妆台那,看着盒子里立着的形状各异的梳子,有一个是用蓝水晶做的,余谨盯着那把梳子看了眼,拿了它旁边那把乌木梳子。
所有的头发都被他拨到左边,他看着镜子里厚重的头发,拿梳子慢慢梳起来。
塞拉斯一进屋就看见他穿着单薄的衣服坐在镜子前面梳头,肩胛骨从衣服里透出来,一副单薄脆弱的模样。
他悄声走过去,将盘子放在一旁,偷瞄了眼端坐着的人,轻声说:“这是首领安排西奥多家族的人做了送来的,说是您爱吃,茶也是用今早西奥多家族的人亲自送来的茶叶煮的。说是您觉得这茶味道不错,他们便送了几盒过来。”
余谨放下梳子,歪头看着那托盘上的糕点和一杯茶,嗓音温柔:“谢谢。”
塞拉斯微微点头,起身注视着他:“您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余谨握着梳子,犹豫了一会儿,最终忍不住说:“帮我梳头吧,我没留过长发,不会打理。”
“是。”塞拉斯绕步到他身后,将他的头发拨回来,香味也弥漫开,蹿进他的鼻腔。
塞拉斯被这不浓不淡的花香弄得恍惚了会儿,回过神咬了一下舌头才静下心来。
头发又多又长,只能分好几股慢慢梳。
“如果疼了,一定要说。”塞拉斯看着镜子里的那张脸,在余谨通过镜子和他对视时,耳尖蹭地一下红了。
余谨把微敞的领口拢紧了些,身上没披毯子,怀里也没有一个暖手的东西,静坐了没多久就有些冷了。
塞拉斯看着他缩在一起的手,悄悄找了个毯子过来,应该是花了太长时间,回来时,余谨已经闭着眼靠在椅背上,旁边放的茶被喝了点,糕点还是原样。
他看着似乎已经熟睡的人,将毯子盖在他身上,俯身时又闻到了那股让他恍惚的香味。怕做出背叛首领的事,塞拉斯盖好毯子后,就迅速起身远离他。
余谨没睡,只是眼睛闭一会儿,他感受到塞拉斯不再看他后就把眼睛睁开了,粉润的唇抿了抿,他扶了扶茶杯,纠结道:“这个……茶凉了。”
他看向塞拉斯,眼睛里流转的微光已经点明一切。
塞拉斯点头,拿着茶杯出去了。
没走出几步他就转回头问:“您喝不了冷掉的茶?”
余谨摇头:“天气转凉,就不喝冷茶了。”
余谨摸了摸自己僵冷的手,回想自己刚到这个世界的那天还是夏季,深夜气温还不低,怎么才过了这么点时间,气温就降这么多了。
他把毯子卷在手臂上,朝窗户那边走,看着悬在窗外已经枯黄的叶子,余谨沉沉地垂下眸,才是秋天就这么冷了,那冬天该怎么办呢。
“茶在桌上……另外,”塞拉斯看着立在窗边的人,“您想出去走走吗?”
“外面冷,您再穿件衣服吧。”塞拉斯已经把厚衣服拿在手里。
余谨看着他,边披上衣服边问:“你一直跟在首领身边做事吗?”
塞拉斯:“是,在首领14岁那年,我就跟在他身边了。”
余谨嘴角勾着,脸上浮现淡淡的笑意,温和得像一团风。塞拉斯看着他脸上的笑容,心里莫名觉得他好亲切,好温柔,只想着永远和他在一起,就像这样静静看着他,和他说说话。
心烦意乱,诸事不顺时有他陪在身边,再不晴朗的事也变得晴朗了。
“首领以前是什么样的?”余谨看向他,“在你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是什么样的?”
塞拉斯回想了一下。什么样的……
他只记得首领刚当上首领时因为年纪小,部落里很多人不服他,并且那时候边境一直有食兽族来犯,首领那会儿情绪也极其暴躁,谁忤逆他,不听他的话,他就直接把人杀了示众。
严重的时候,一天要杀掉二十多个人。
那会儿没有人敢靠近首领,连直视他都不敢,那双带着血的金色眼睛是很多奥德尔部落人的噩梦。
渐渐的,不知道从哪天开始大家发现部落里不听从首领话的人都死了,也没有人敢再出来反抗他,剩下的都是惧怕首领,忠于首领的人。
不过让他印象最深刻的一次,还是首领没当上首领时,因为同伴被食兽族人虐杀,他知道的当晚,只拿着一把剑就去了那个食兽族部落。
一夜之间,将近五百人的部落被全部杀光,一个不留。
他听人说,首领第二天早上回来时,全身都是血,大家以为是他流的血,上前关心他,结果问了才知道,全部都是别人的血。
塞拉斯变得紧张,他刚跟在首领身边,怕首领怕到根本不敢看首领的脸,两年了他才知道首领长什么样。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再回忆也还是会害怕。
“杀了很多人,很残暴,一个……特别可怕的人,就是魔鬼,杀人魔。”塞拉斯颤着声说,“但是首领现在变了很多。”
“也幸好,你遇到的是现在首领。”
余谨回味着他的话,确实,他是该庆幸,他遇见的卡什脾气还没那么差,至少打他,他还不会还手。
俩人走到外面,天昏了,灿黄的阳光照在身上,没有几分暖意。
余谨红发拨在两边,压在斗篷下面,额角的头发微卷,戴着固定碎发的发卡,比在屋里时的清冷不易亲近又多了几分贵气,更加让人难以靠近,望而却步。
“首领不在家,一般会去哪?”余谨问。
塞拉斯托着下巴思考了会儿,“校场,后山,刑房,锻刀坊,还有就是去其他部落和其他首领磨合交流。”
“虽然首领已经当了10年首领,但是对于部落里的一些大事他还是不放心让别人去做,”塞拉斯叹口气,“其实就是……首领在部落里根本没有完全信任的人。”
余谨看着远处走来的人,“他回来了。”
闻声,塞拉斯抬头看了眼,确实看到不远处一个高大挺拔的人影在朝这走来。
虽然昨晚他和卡什相处了一整夜也没有出现问题,但是他还是不安,他害怕卡什强迫他,这种害怕一直萦绕在他脑海里,只要一浮现,他就会全身颤抖。
“回去吧。”余谨匆忙转过身,不想去面对卡什。
塞拉斯看着快要走近的卡什,又看了看回头的余谨,不知所措,又看到卡什抬了一下手,示意他离开,塞拉斯点头,额外多说了句:“你在这里等等首领吧。”
话音刚落他就立马跑开了。
余谨看着已经跑没影的人,叹了口气,还没往前迈出一步,卡什就从后面抱住了他,脸埋在他颈窝里用力嗅着。
“怎么穿这么点就出来了?”卡什摸到他胸口薄薄的布料,隔着那点布,他都能感受到他的体温。
余谨被他扶着肩转过来,脸上有些无奈,抬手搭上他的手腕说:“不冷。”
卡什眉头一皱,“手都凉了,还说不冷。”
余谨脸上多了些幽怨,他把头偏向一边,不去看卡什,嘴里还嘀咕着:“你也只知道问我冷不冷了。”
“什么?”卡什把耳朵凑过去,“说我坏话呢。”
余谨点了一下头,“你陪我走走,我现在不想回屋里。”
卡什笑了下,牵着他的手,站到他身边,“早说啊,想去哪,我陪你去。”
余谨往边上看了眼,手一指,“那边是什么?”
卡什看过去,“那边是兵器库。”
“那边呢?”
“养花的。”
“那边呢?”
“驯兽的。”
“那边呢?”
“……”
“……”
余谨把四面八方问了一个遍,卡什不厌其烦地给他解释,见他熄了声,期待地问:“想去哪儿?”
“我想去那看看。”余谨指的是驯兽场的位置。
驯兽场关的野兽不像兽棚里关的野兽那么温顺亲近人,驯兽场的全都是些吃人,长满獠牙,体型庞大的兽类。
那种野兽身上会有一股腥味,就算煮熟了吃也还是会有,所以没有人愿意吃,它们也就近乎没有天敌。
在动物世界里,吃人的野兽居于食物链顶端,食草的体型小、攻击力弱、不敏捷,居于底端。
才进去,余谨就被那股肉腥味刺激得睁不开眼,呼吸困难,他抬手挡住那股致命的冲击力,但也还是无济于事,气味四面八方,无孔不入地朝他袭来。
卡什把他抱在怀里,按着他的脑袋,让他靠在自己身上,躲开那些气味,他嘴唇贴着他透着香气的头发,问:“还进去吗?”
余谨点了一下头,推开他,捂着鼻子又点了一下头。
卡什让人把那扇大铁门推开,门才被拉开,光亮透出来,野兽那低吼声也随之传来。
余谨看着面前正在发狂的巨兽,它的每颗牙齿都十分尖锐,像是专门为了吃人而长的。它的四个爪子也尖,脚掌厚,四条腿粗壮无比,一跺地,地面都在震颤。
它被巨大的没有封顶的铁笼子困着,后面的两条腿上都栓了铁链,不会冲出来咬人。
余谨忍着恐惧看着它,奇怪地觉得它也正在看着自己,拳头一样大的眼睛里流转着怪异的情绪。
没多久,它停止了吼叫,开始发出黏糊的从喉咙里溢出来止不住的闷哼声。
余谨不明所以地看向卡什,卡什摇摇头,他不清楚这些,但是驯兽的人懂,他对驯兽的人抬了抬下巴,“解释一下。”
驯兽师表情怪异地看向余谨,他难以启齿原因,只简单说了句:“它正在经历发/情/期,情绪是会波动较大,有些古怪。”
余谨“哦”一声,并不在意他说的。
驯兽师见他没往那方面想,便松了口气,但紧接着便看见那人朝笼中的野兽走去,差点吓得倒在地上。
不过幸好站得离他近的徒弟已经出手阻拦了。
“它吃人,”一脸凶相的徒弟看向余谨,余谨下意识抬手挡住脸上的花瓣,徒弟毫不忌讳地盯着他的脸看,“不要离它太近。”
趁小徒弟和那人聊着,驯兽师赶紧凑到首领身边,捂着嘴在首领耳边说明真正原因。
“什么!”卡什大吼了一声,接着眼中灼烧着怒火看向跪趴着的巨兽。
他顺着巨兽的视线又看向旁边对此毫不知情的人,最后确认了一遍,“你说的确定没有任何错误?”
驯兽师点点头,“是,我绝不会骗首领,这头巨兽绝对是把那个人当成了发/情/对象。”
“巨兽的发/情/期理应是在春季,刚刚不知道为什么……”
驯兽师听哈林顿说了那个人在首领心里地位不一般,便头也不敢抬了,怕首领一怒之下杀了巨兽又杀了他……
“可能……可能是因为气味吧,”驯兽师吞吞吐吐道,“巨兽对气味十分敏感,兴许……呃,兴许是闻到了他身上的香味所以才……”
卡什发出一丝轻笑,他俯身看向驯兽师,拖着声说:“那你的意思是应该要让他把身上的气味去掉喽。”
驯兽师肩膀颤抖,“不……不是的……”
余谨一直看着他俩,看到驯兽师弯下腰低着头,他就觉得不对劲了,他上前碰了一下卡什的肩,卡什当下没回头。
“怎么了?”余谨又碰了一下,想到塞拉斯和他形容的卡什,余谨又壮着胆子说了句:“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卡什这才猛地回头看他,眼神恐怖。余谨被他这幅样子吓了一跳,战战兢兢地抽回手,直视他说:“我们离开这吧。”
话一说完,他就不等卡什,自己转身走了。
余谨喘着气快步离开了这里,走到树丛间,扶上一棵树,看着枯黄了一半的落叶,视线逐渐模糊。
“对不起,”卡什已经跟过来了,他抓住他的臂膀,慢慢把他扶靠在自己身上,低声说,“吓到你了。”
余谨厌烦地推开他,轻扯了下嘴角,“你为什么总是冷脸?你……”
余谨无可奈何:“我不明白你,但我不想你再露出那样的表情。”
卡什上前走了一步,“你害怕我……怕我打你?怕我杀了你?”
余谨不答,他脸上露出一点痛苦。他害怕吗,他说不上来,他只是不想跟在一个总是暴怒的人身边,更不想跟在一个残暴的人身边,那种感觉让他不安,他不想看到无辜的人因为他而受罚,也不想看到卡什因为他而去迁怒于那些无辜的人。
所以他害怕吗。
他害怕,害怕看到那些人求他,求他让卡什放过他们的样子,害怕看到卡什无缘无故发怒的样子,这种恐惧不仅仅是来源于他自身,更来源于外界,更来源于卡什。
这种恐惧更像是学生对于老师,孩童对于父母,奴隶对于奴隶主,因为不平等的地位,悬殊的权力,因为权力的压制而产生的害怕。
余谨保持着沉默,他思索着自己对于卡什的情感,果然厌恶之余更多的是对他的恐惧,待在他身边越久,见过越多他对别人施加威力的样子,对他权力的概念就更加具象化,对他的感情也就越清晰。
他始终沉默着,但脸上逐渐痛苦的表情让卡什明白他现在在想什么。
卡什心痛地抱住他,在他耳边安慰,用他尽可能温柔的嗓音去哄他,“别怕我,我不会对你动手……”
“……卡什,”余谨说,“我问了你的侍从,你从前的故事,你是一个怎样的人……”
余谨挣开他,两眼空洞:“我真庆幸我之前打你,你没有还手。”
“什么?”卡什觉得不对劲,“他跟你说了什么?”
塞拉斯那个混蛋,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到关键时候还是派不上用场。
“他说你杀了很多人,”余谨陈述道,“你就是一个杀人魔。”
卡什:“……”
余谨平静地说:“你刚刚是不是又想杀人?”
“为什么呢。为什么要去杀一些无辜的人,丝毫没有伤害你的人。”
余谨摇了摇头,他知道这些问题找不出答案,他也丝毫没想卡什给出他答案。
但出乎他意料的,卡什嗤笑道:“那又怎么?他们不过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人,死了就死……”
话音未落,余谨的巴掌已经打在他脸上,卡什难以置信地看向他,只看见余谨冷静地把手收回去,直视他,眼中气愤和痛心交杂。
“我没想到你身为首领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余谨声线微冷,“你不爱你的族人吗,那你为什么又要成为首领,难道你成为首领只是为了能够理所应当地杀掉你的族人。卡什,你为什么就这么冷血,为什么就这样没有一点同情心,为什么......我们之间就这样吧。”
卡什抓住他,贴近他逼问:“你什么意思?”
余谨冰冰冷冷地回过头,对他已经是失望透顶,“我的意思是,我们还是暂时分开,不要再见面了,等你心静下来我们再见面吧。”
“我不会离开部落,既然我已经要留下,我就不会离开。所以请你给我安排一个住所。”余谨看着被他拽得通红的手腕,心里不知为何竟然泛起了一丝委屈,“松手。”
卡什看到他眼底流露出的委屈,一个不忍心就把手松了。
他沉浸在余谨对他说的话中,回过神,人已经走远了。
单薄的身影在风中,黄昏日落中,纤细到似乎风一吹就会融进交叠的火红云层里,不复存在。
余谨擦去眼角的泪珠,抬头看向落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