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贞比泰民小三岁,在普遍晚婚或者不婚的韩国年轻人里面,她显然算个特例。丈夫基璨在一家小公司就职,个子不高,已经微微有些发胖。两人在一次相亲活动中认识,很快就确立了关系。
“遇到好人就应当早点儿嫁了,年岁是不饶人的”,母亲面带微笑,招呼泰民和慧莹坐下,眼睛却始终注视着门口陆续进来的宾客。头发花白的父亲在室外的花园里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泰民越过发黄的玻璃窗去看他,思忖着,感到他是越发瘦了。
“你们准备什么时候结婚呢?”母亲问。
泰民看了看慧莹,一时也仿佛不知怎么应对好,见他踌躇,慧莹出声道,“伯母,其实我们俩交往这么多年了,彼此都像家人一样,是否举办婚礼,不过是个形式罢了。”
“是,妈妈”,泰民接过话茬道,“就一个演员来说,结婚太早并不利于事业的发展。”
他父亲不知道什么时候从走廊的小门进来的,“哼”了一声,大喇喇在母亲身边坐下了,上下打量了泰民一眼,“来了?”却是不需要得到对方的回答的强势语气。
慧莹起身鞠躬,顺手将泰民的袖子也拉了拉,“爸爸”,“伯父”,两人声音重叠在一起。
“嗯”,不大的宴会厅摆了十来张圆桌。婚礼在一个小型的私人庭院里举行,一切从简。
“大学读得好好的,不晓得怎么发神经,瞒着家里说要去做演员。怎么,也没见着你演过什么电视,还是电影?真是胡闹。”
“孩子他爸”,母亲见苗头不对,自然想要出言阻止,但被父亲一个凌厉的眼神很快制止住了,“我说话,轮得到你插嘴?”一时,气氛就有点儿僵。
允贞和基璨在门口迎客,还没有发现他们这里的低气压。泰民眉头紧皱,已有些不快,“爸爸,今天我不是来同你吵架的。”
“那么你就拿出点儿大人的样子来!养活自己一个,就已经费劲了。”大学时候,泰民就一直兼职打工,工作后理所当然要贴补家用——靠母亲一人在服装厂打零工,是全不够的。父亲向来没有稳定的工作,抽烟、喝酒却上瘾。
泰民知道,他干什么都难长久。今天当面对峙,他还是忍住心里翻腾的怒火,不愿同他真的又拌起嘴来,以免闹得人人都不开心。
“伯父,您的话我们都记住了”,慧莹从桌底下,拍了拍他的大腿,以示宽慰。有时候,他很佩服慧莹的从容,尽管是这样下不来台的局面,她脸上还是带着温柔的笑意,替他表示抱歉,“对不起,泰民性子还是太急躁了。”
“哦,”父亲看了她一眼,神色放松下来,问道,“不晓得你看上这小子什么?一副好皮囊?”
她四两拨千斤地说道,全看不到眼底有任何的情绪,“想来我是被泰民的外表迷住了,怪只怪世人都贪恋美色呢。”
一席话,倒说的人心里都松快些,大家都笑了起来。
“今天你陪我喝一些。”父亲这话,显然气消,给他一个台阶下。慧莹立刻殷勤地起来替他父亲斟酒,婚礼的两位主人公,缓缓从人群中穿过,新娘穿得并不华丽,只是头上戴着白纱。
泰民认为一切都是刻板而制式化的,他在这场景里,可以望见自己同慧莹的婚礼。
主持人同样要他许下誓言,要他掀起头纱,要他亲吻新娘。
想到这些,他不会感觉到激动,只是淡淡的惆怅。人生,就用一种既定的模式开启了,他渴望改变,渴望卓越,生儿育女的家庭生活从来就不能使他的内心真正得到满足。
基璨回答“我愿意”。宾客的掌声使他从出神的遐想中惊醒。
“哥,你今天能来我真高兴。”宴毕,允贞回到主桌。她将捧花留给了慧莹,“慧莹姐,好久不见。”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急着结婚?”泰民沉着脸,还为父亲的诘问感到不快。
“你真的不知道吗?”
她脸上是带着笑容,很幸福的样子。他忽然发现他身边的女性都那么压抑自己的情绪,好像他们生来就如此善于伪装,“……这家里还有我的容身之地吗?”
“也许你该像我一样搬出去住。”
“我也想过,”她那漂亮、莹润的脸蛋低垂下去,透着淡淡的忧伤,“搬出去,五年后,十年后呢?”
“我没有自信独自生活在这世界上。”
这句话,尽管被轻而易举说出口了,却让泰民不由得呆了一下,他忍不住提醒她,“婚姻也许是另一个深渊。”
“哥,说这些太晚了。”她拉了拉他的手,“这家里如果有一个人还能追求自己的梦想。我希望那个人是你……”
慧莹自然也将这话悉数听到耳中,她想了想,终于嘴角噙着笑,悠悠说道,“你们兄妹感情真好”,她叹气,“我同我弟弟就只会成天地吵架。”
“但我见彗星很怕你”,泰民难得笑了笑,他有着韩国人常有的那种单眼皮,但更狭长。因而自带一股多情,“什么啊?”慧莹伸手在他小臂上打了一下,“我可是姐姐!”
他望着她,感到心里一阵暖流。总在这样的时候,依稀回到读书的时代。慧莹是班长,他个子高,坐在教室最后一排。
他们那时候还谈不上暗生情愫,只晓得成天埋头苦读,天色总是昏沉沉的,白炽灯的光照得人脸发油光。一个个都像偶人。
高中三年,他真的非常努力。考上了有名的东大,一度也是让父母亲引以为豪的。
“一会去哪?”两人告别新婚的夫妻回到车里。慧莹在热闹的市区经营一家咖啡店。
“我回公司去,有个新的工作要同荣云面谈。”
“哦,这么快就有新工作了。”
“这次是电视剧。”但是对慧莹,他也不想说太多,“大概每一集都会有些戏份。所以待在剧组的时间就比平常长一些。”
“哦,出发时我来帮你整理东西。”他们并不住在一起,偶尔的干柴烈火,不是他住到她那里,就是去酒店,泰民自己租的房间非常狭小,隔音也差,周围都是独居的上班族。
“不必特意赶过来了。”他手扶着车门,预备打开,“本来我也没有多少东西要带。”
“那么,再见。”
他拉开车门,蜷缩着的高大的身体展开来,夕阳的光正打在他眉眼之间,猝不及防,他眨了眨眼睛,太阳就落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