焘宇话一出口,猛然间感到无端地害羞起来,仿佛这夸人的话里包含着什么不得了的心思。
“可是,我绝不会对一个男人动心的”,他几乎是不需要犹豫就可以斩钉截铁得出答案来的:第一个心动的女孩,第一个交往的对象,第一个偷尝的禁果……他的世界稳固而平静。
人只有在价值观坍塌的瞬间,才会感觉到恐惧。
天色很暗,泰民没有看到他泛红的脸。当然,他自己的耳朵也蹭一下红了,如果说演技是可以磨砺到以假乱真的程度,那么人本能的反应呢?
谁能控制耳朵是否变红,或者说,控制自己内心的动摇?
他无法解释,因此转过头去看海。
黑暗中的海面仿佛是巨大的剪影,低吼着,呜咽着,只有天边隐隐绰绰的不分明的光影,令人恍惚。海浪声短暂地将他燥热的心绪抚平。
“你本来就是这么擅长把这种使人害羞的话,随口说出来的吗?”
焘宇用手捂住脸,那薄而透明的皮肤,一会热,一会又冷,不多时,那热度又涌上来了,他想要为自己辩白,“不是啊”,可是想了想,觉得那不过是有越描越黑的嫌疑,所幸豁出去了,
“怎么,我说得不对吗?”
泰民宠溺地笑了笑,将目光收回来,但是也并没有马上去看他的脸,“那种自夸的话,我可说不上来。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罢。”
“因为人们只是接受你的好意,而假装那是理所当然,你不认为这样是很憋屈的事情吗?”
他摇头,只是摇头。
“真是难以想象 ,你这么大的个头。”
“是啊”,他模仿他的语气,“真是难以想象,你这么小的身板。”
他们终于是相视一笑,“回去吧,太冷了。”
“嗯”,两人不觉靠得近了,肩膀碰到一起,也就自然而然这样并肩回到了宿舍。
饰演高浩泰的前女友之一的德善,在剧里面只有几次出场的镜头。第一场同泰民的对手戏,就是冲上来用手提包打他,骂他“渣男”。
她是个个子娇小,眉目清秀的女孩子。在这种小众剧里演配角的姑娘,当然长相和身材上都还算不上多么出挑,顶多算清纯可爱罢了。瑞希一喊“cut”,她就不停鞠躬同泰民说抱歉,眼睛都怕看他似的垂着,“有没有打疼你?”毕竟是个新人,做什么都有点儿战战兢兢的。
焘宇叉着腰,正站在吧台后面做咖啡。他因为是隔着玻璃窗看的这一幕,一切社交的羞耻都受到隔离的保护,泰民叉着腰,面带笑容安慰她,“不疼,不要紧。”
像一只无公害的大狗狗。
德善终于是抬起头,“那真是太好了”,脸上的羞涩被焘宇尽收眼底。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的眼神,是绝不可能隐藏得了的。
他微微弯起嘴角,低头去将烧滚的水倒入过滤壶中。浓黑色的咖啡液从漏斗型的下方滴滴答答流入杯中。
沉静、缓慢,在他心上流下蜿蜒曲折的印记。
孔灿将泰民拉进咖啡店,“东熙哥,有没有医药箱?”被打得鼻青脸肿的浩泰别别扭扭进了店里,焘宇还有余欲拿余光看了一眼外头的德善。
她的戏份当然是已经结束了,但目光始终跟随着浩泰的背影,仿佛依依不舍的,又满怀着一种真挚的愉快。
“有”,焘宇从吧台下面取出医药箱,“这回的这个女朋友真厉害呢!”浩泰赌气不看他,更将他关心的手甩开,“不要碰我”。
焘宇那一瞬间,心里五味杂陈,那混杂着酸涩的占有欲率先冒出头,只是这话无论是剧里还是剧外,都没法说出口的。因此笑脸马上垮下来,转身对孔灿拜托道,“好好帮他处理一下吧。”
末了,又添上一句,“好好遮上,别让阿姨看到了。”
明面上的关心,却仿佛暗戳戳地在表达自己的不满。
“什么嘛,这么凶。”
泰民心下一沉,不好,他是已经意识到了:明明只要表现出不耐烦的、纠结的表情就足够了,不必要的心绪的起伏,是不应当出现的。
为什么他因为东熙的表演而不快?真的是入戏太深吗?
几乎可以想象到焘宇对他的嘲笑,“哥明明说自己是将工作和生活分的很开的。”
“cut”每当他的有点儿思路的时候,就会发现导演的那一声“cut”有魔力,将他从幻想的世界里拉出来。
孔灿笑嘻嘻地用棉签戳了戳他的脸,“绝了,你脸上这伤口像真的一样!”
泰民心里感慨,“看来灿是当真出戏最快的那个。”他于是赶紧将那沉思的表情收敛起来,也笑嘻嘻地回答,“你这是质疑特效化妆老师的专业能力啊?”
两人嘻嘻笑做一团。
焘宇在镜头外,瞥见夹在笔记本里面的一张同浩泰的旧照片。那是他们拍摄第一场校服戏的时候拍的。
大家都说这照片拍的好。浩泰拿长而有力的手臂环住他的脖子,他整个人叫他搂住了,却依然有着哥哥矜持的笑容。浩泰嘴角带伤,笑得分外灿烂。
这怎么会是才见过几面的人之间会拥有的亲密和默契呢?焘宇也有点儿混淆了。
“那个……”有个声音打断他的思绪。
是德善,“焘宇哥,你现在有空吗?”下一场戏是拍泰民和孔灿两人的戏,他略想了想,“大约还有点儿时间的,怎么了?”
两人于是就在吧台后面坐下来,治愈的木色长桌正可以将人挡住,避开众人的耳目。
“就是那个……你知道泰民哥有没有女朋友呢?”
他很快速地在脑海中反刍这问题的来龙去脉,马上选择了中立的立场,“不太清楚。”
“哦,我看你同他仿佛关系还很亲近的样子。”
“不过是演戏,对吗”,他笑眯眯地将刚做好的咖啡递给她,“做都做了,不必浪费,给你喝吧。”
“当然是演戏”,德善马上接口,又因为咖啡的事情连忙道谢,“谢谢。”
“可是……”她喝了一口咖啡,“大约是我的错觉还是什么,总觉得他对你真像对东熙那么关心。”见他眉头紧皱,怕他误会,因此说,“哦,当然我晓得你们都是直男,我的意思……”她两颊通红,“真对不起,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焘宇淡淡的,也不去宽慰他,只是说,“我懂你的意思,对搭档多一点儿关注,也算是绅士派的做法吧。这没什么。”
“既然你不知道,那我就先不打扰了。”
她刚要起身,焘宇后知后觉,马上戒备地像只小猫咪,
“你喜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