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焘宇是备受宠爱长大的孩子,他深知道被爱的愉悦,本能地会想要让那种无需担忧任何事、只是享受别人的关心的处境再延续得久一点。
可是社会对一个男人的规训,则与之恰恰相反。差不多在他度过漫长而迷茫的青春期开始,他心里一处空荡荡的角落,就不曾被填满。
女人、爱情,或者所谓的梦想,都绵软无力,不足以支撑他燃起对生活的信念。
不过此时此地,仗着自己小两岁,而泰民仿佛对此并不介意,他越发心安理得地接受着“哥哥”对“弟弟”的无微不至的照料,越发试探泰民的底线——看他究竟能为自己做到什么样的地步。
他清楚而敏锐地知道:在这个外壳之下发生的一切,都显然合乎情理,又绝不会使人感到怀疑。
泰民收拾好床边的空瓶,同他道了“晚安”,听见焘宇躺着小声问,“哥,你对谁都这么好吗?”
泰民想了想,并没有体会出这问题背后的深意,“也许吧,我是从小要强,不肯服输的,尽管不现实,总想要凡事都顾全。”
“那样不是很累吗?”
他苦笑着,又坐下来,关了房间的灯,而只留下床头一盏小灯,将自己隐没在黑暗里,“很累”,他声音慢慢悠悠,看似不经意说出口,却自有一股子回味,“当然累了。”
焘宇眼望着天花板,感到眼皮重得很,“那么……”他强打着精神,“你不应当对自己这么严格。”
这话仿佛是击中了红心。
泰民浑身一震,家里唯一的儿子、重点大学的天之骄子,都认为他是天赋异禀,得来一切都不费力。他自己知道背后有多少的汗水、挣扎和刻苦。
父母亲不理解,怪他不应当去走一条不寻常的路。慧莹是另一个世界,他需要她在那个世界为他保留一所房子。好让现实的一切可以落脚,“哪里就那么容易?”还是想要证明自己。证明自己的选择是对的——用世俗的标准:事业的成功和家庭的圆满。
焘宇轻微的鼻息传来,看来是睡着了。这家伙,看上去对什么都不在乎,作风行事都洒脱,怎么看人就这么准,他简直觉得不可思议,替他伸手掖了掖被子,“做个好梦吧。”叹了口气,自己便起身离开了。
几个人的关系就这么微妙而隐秘地发展着。车瑞元对孔灿态度渐渐好转,一个破了冰,另一个也只好将计就计,都揣着明白装糊涂,都是为了工作。
恰好那车瑞元所饰演的那陶艺师对这误入的青年由敌对到熟悉,渐渐产生情愫,情感的发展亦暗合两人现实世界中的纠葛。那辆红色的跑车没有再出现过,连同那个不知名的女子,都成为了那天夜晚三个人的专属记忆,“难道他们会真同我们产生什么羁绊,上演青蛙变王子的戏码?都是钱多无事的人,寻欢作乐的方式。”
组合解散的官司几经周折,算是递交法院,“除了我以外,队员们也都几乎没有通告。这电视剧的合约是一早签的,倒是不受影响。”
同泰民、焘宇混熟了,三人一起去唱歌喝酒时候,就属他的话最多。“真想不到,我们这样素未谋面的几个人,因缘际会地凑到了一起”,泰民仍旧是习惯了说两句客套话,表示他这个人上次最顾全大局的,“过程中就算有些什么不愉快,想必也都过去了。”
灿笑眯眯地喝着酒,“人是有很强的韧性的,如果经历过太多的黑暗,自身也就会变得百毒不侵了——老实说,车不过是个自我意识太强的老人家,心肠是不坏的。”
焘宇见他画风一转,竟对车瑞元说起了好话,仿佛是很有点意外,“真正十恶不赦的人到底是少,只是他这么眼里没人的,到底也够你受的了。”
“挨了一拳而已,别看我这样,小学起我就是学跆拳道的。”他举起拳头,又很快放下去,“后来进了公司,就没再练了。”
空有一身的力气,又有什么用?他不能用拳头捍卫自己的尊严。就是这点儿叫人难堪。
泰民对着孔灿,就显然是同对焘宇两样的,他仍有意摆出长辈的样子,“小孩子家家,哪里来这么一套套的话,吃点肉吧”,他替他用生菜包好烤肉,蘸着酱往他口边送“啊?”看他张嘴,一手灵活地将烤肉包送进他口中,“好吃吧?”
“嗯”,孔灿口里塞得满满当当。
“你怎么不给我包?”焘宇沉默着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也不晓得为何说出这仿佛嫉妒的话来,“我也还小呢。”
“哎哟”,他忽然不好意思起来,脸红红的,“在灿的面前,你怎可以这样说?”
焘宇也陡然觉得这话仿佛是在吃醋,马上噤了声不再开口,孔灿看这两人,表情神色都奇窘,反倒叫人多想。三下几口吃完了嘴里的烤肉,自顾自又去拿生菜叶子,“我也替你们包好吗?”算是把那即将晕开的尴尬化解了。该说不说,就眼力见这件事上来看,还是年纪最小的孔灿最擅长。
他们所演的电视剧讲述的是男人之间的罗曼史不假,但他还不至于傻的认为镜头下面还需要贡献演技来拉进CP关系,因而几乎一瞬间就认定了,两人之间有着什么不寻常。
他决定静观其变。
吃完烤肉时间不早,泰民还要去外头走走,“很晚了,而且那么冷”,孔灿瑟缩着,将羽绒服的拉链拉上,“我要回去睡觉。”
泰民点点头,又对焘宇道,“外面冷极了,我不过是因为里头太闷有些头晕,吃得太多也需要消化——你先回去睡吧。”
焘宇还懵懵的。他因为自己那不受控制说出来的话感到抱歉,觉得有必要同他再解释一下,因而扯了个谎话,“我还不困,跟你一块儿走走罢。”
两人于是沿着陡坡下去,往海边走过去。一路上只有几盏荒凉的路灯,颜色淡得仿佛下一秒就要融入无边的黑夜中。脚踩着沙子铺的小路,咯吱咯吱地响着,这里的冬天倒似乎没有下过几场雪。
“刚才我……是不是又乱说话了?”焘宇将脸埋在柔软的高领毛衣的边缘,感觉下巴痒丝丝的。
“哪里”,焘宇明知这话说得含糊,“你也是弟弟嘛。”
“那么你并没有给我包啊?”
他被他一问,仿佛戳破了的气球,也自慌了神,“……你若是介意,下回,下回我替你包就是了。”
焘宇认为这答案勉强过关,笑着说,“所以这老好人做不得,做了一次,就有无数次。”
泰民道,“我是完全没问题的。”“你真是作茧自缚啊。”焘宇真认为他这种矛盾的地方,让人觉得好笑,同时又使人感到温情,这世上还有愿意为旁人无条件做点什么的人——就算他是想要塑造某种绅士的人设吧,也不容易呢!
“你想笑便笑吧”,泰民道,“我看出你早认为我自找苦吃,只是人的性格哪里说变就变呢?”
为着这种讨好的性格,当然也吃了亏,遭到嘲弄。从而某一天彻底认识到,人是超越不了他成长的那个环境,一个受到家庭众望的长子、各方面无可挑剔的学生,自己就是自己的牢笼。
“我是夸你”,焘宇温柔地说道,“没有人说过,你像太阳似的,总能温暖身边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