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里忽然小小的呼吸流动。
见小姑娘并没有抬头的意思,反倒像只小狗趴在他身上轻嗅着,谢鹤安蹙眉,伸手将她推开。
元汐晕晕乎乎的刚站好,手里便感觉一空,她定睛一瞧,指尖谢鹤安将她手中的食盒接走,放到了案几上。
然后,便又自顾自的走到床榻前,正要伸手脱去外衣,想起什么来,向后面看了看,又放下手,转身去西南角墙根下拿起一个半新不旧的木盆,然后绕过她出了院子。
元汐不明所以,转过身跟着他出来。
谢鹤安踉跄着走到院子水井前,将木桶放下去,打了一桶水上来,随后倒了一些在木盆里。
谢鹤安卷起衣袖,露出修长清瘦的手臂,右腿前挪几步,左腿站稳蹲下去,就这样蹲在院子里洗漱起来。
也没添什么热水。
即使天热,他们晨起晚上洗漱的时候,春芜都会给她添上热水再洗。
而且,是从井里直接打上来的,即使是在夏日,肯定也很凉。
谢鹤安却像是毫无知觉似的,额角的发丝被打湿,凝结着一层湿漉漉的水珠。
洗漱后,谢鹤安将水泼在院中,然后又打了一盆水,端着水盆回了屋子。
自始至终,都没看她一眼,仿佛当她不存在,好像她愿意留就留,愿意走就走。
看着他进入屋中,元汐也迈开脚步跟了上去。
屋内,谢鹤安将水盆放在案几上,找来一块洗得发白的帕子,浸了浸水,便开始擦拭屋子里外。
元汐才注意到这屋子虽然看上去很寒酸,却很干净。
他的腿脚不方便,做这些一定很辛苦。
明明已经一尘不染了还要整理。
元汐呆呆傻傻的站了半晌,觉得腿酸,便自顾自的拉开一只方凳,蹦上去坐着。
正在擦拭一个旧半月桌桌腿的谢鹤安手指微顿,敛了敛眸,没吭声,又继续动作。
元汐挪了挪小屁股,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坐姿后,然后趴在桌上,看着谢鹤安在地上忙来忙去的。
他连衣服都没换。
为什么不换衣服呢。
这么热的天。
他应该没几件衣服吧。
她隐约记得,上一世谢鹤安随姑母与姑父从京城途径应天,在官驿里小住几天,那时爹娘带着她和哥哥去拜访,那时的她更小,靠在娘亲的怀中,看到他安静漠然的坐在姑母与姑父中间。
那时的他也才只有几岁大,但面对大人时,丝毫不怯,眸子平静的凝视着她。
楼下,以及宴会堂的里里外外,还有好些巡逻伺候的上等差役与锦衣卫校官们。
才过了几年,谢姑父一家便遭此横祸。
元汐正乱七八糟的想着,肚子不知何时咕咕的幽幽叫了几声。
忽然感觉眼前的食盒被人轻轻挪动了一下。
元汐有些茫然的抬头,看到谢鹤安一张冷白瘦削的脸。
小姑娘神色冒着傻气,声音软软的:“哥哥?”
谢鹤安俊秀的脸上看不出一点情绪,少年白皙微凉的指尖打开食盒顶端的盖子,语气冷淡道:“赶紧吃,吃了赶紧走。”
元汐小嘴微张,呆呆的看了几秒,然后像只驱光的小鸭子一样,眼眸清亮的望着他,开开心心的说道:“哥哥,我们一起吃好不好!”
谢鹤安觉得她更傻了。
对上小姑娘清澈干净的眉眼,谢鹤安唇瓣微抿,心里莫名有些烦躁。
如果他拒绝,这丫头会不会直接哭出来。
不知是被她弄得太烦所以妥协了,还是想赶紧请这尊小佛离开,谢鹤安没再多说话,他拖开一张方凳坐下,一层一层的揭开食盒,将里面的饭菜端了出来。
饭菜做好已经过了些时辰,但还温热着,春芜不了解谢鹤安的口味,基本都是让小厨房按元汐的口味做的,所以每道菜都看得元汐流口水。
基本都是甜口的。
谢鹤安不太喜欢甜的,因此将菜基本上都往元汐面前摆。
但爹爹教过,要以客为尊,因此忍着口水,伸手把菜推过去:“哥哥吃——”
谢鹤安皱了下眉,又推回去。
“你吃你的!”
元汐鼓了鼓脸。
好凶。
眼前多了一双木筷。
元汐抬眼,看到谢鹤安垂眸敛眉,脸上没什么情绪的从食盒里摸出另一双筷箸。
谢鹤安愿意在她面前吃饭了!
元汐忍不住甜甜的笑了,用软软的小奶音说:“谢哥哥,我要吃乌米饭。”
真麻烦。
谢鹤安眉头皱了下,但到底还是将那碗乌米饭放到她面前。
小姑娘眉眼弯弯的,说了句:“谢谢哥哥。”
谢鹤安冷淡着脸移开视线。
元汐小肉手握着筷箸,低下头慢吞吞的吃起来。
小姑娘头上扎着两只辫子,头发显得毛绒绒的,垂着青白的眼皮,卷卷的睫毛,行为透着呆傻气。
像街上卖的衣以彩服的磨喝乐。
却有种说不出的乖顺。
谢鹤安正要移开视线,却听见小姑娘两只小肉手捧着碗,用软乎乎的语调,无比自然的指挥他:“哥哥,我要吃烧鹅。”
元汐的小胳膊太短了,根本夹不到。
谢鹤安冷着脸,伸手夹了一大块烧鹅放进她碗中。
几乎把整个碗都占掉了。
元汐气鼓鼓的看了谢鹤安一眼。
她根本吃不完。
嫌她麻烦,也用不着撑死她啊。
可是,元汐又不好再夹回去。
倘若那道菜沾了她的口水,谢哥哥就不会再吃了。
不过碗里的烧鹅表皮油亮,看起来皮脆肉嫩的,是最好吃的部位,于是也就又开心了起来。
饭后。
谢鹤安整理好碗碟筷箸,提着食盒走到井水边冲洗。
元汐从方凳上跳下来,迈着小短腿跑过去,蹲在谢鹤安身边。
谢鹤安瞅了她一眼,没做声,沉默的洗刷着碗筷。
动作干练又细致。
元汐好奇的看着,忍不住伸手去碰湿漉漉的碗。
却被谢鹤安一掌拍开:“别碰。”
凉。
这小孩娇气,万一感染了风寒,他担当不起。
元汐摸着发麻的手背,瘪着嘴巴开口:“我想帮谢哥哥洗漱。”
谢鹤安的脊背僵了一瞬,他低垂着眸,看不清里面的情绪,只是冷淡道:“别给我添乱就行。”
不让就不让!
爹娘都夸她乖呢。
到了这里,竟被当成促狭小鬼头了。
元汐两只小胖手托着下巴,嘴巴高高的噘着,以示自己的不满。
谢鹤安眼角余光瞥见小姑娘干净新妍的圆头履,沉默垂眸,黑长的眼睫毛垂着,又拿起一只新碗洗。
只是将湿漉漉的食盒拿离远了一些。
元汐正托着下巴聚精会神的看谢鹤安洗碗,不料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春芜匆匆的赶了过来。
“小姐……”
见到两个孩子蹲在水井旁边,谢鹤安在洗碗筷,元汐托着下巴在看,不禁愣了一下。
元汐扭过头,站了起来:“春芜姐姐。”
春芜回神,连忙走上前来说道:“小姐,到晚饭时间了,夫人正四处找你呢。”
听见娘亲来找她,元汐顿时不敢再待了,回过头对地上的谢鹤安道:“谢哥哥,我要走了,明日再来!”
谢鹤安没有回答,加快动作冲洗干净碗筷,放进食盒中,然后起身递给了她。
春芜怔忪的接过,谢鹤安便松了手,头也不回的回了屋子。
春芜走过来,说道:“小姐,我们快回去吧,叫夫人发现,该不好了。”
元汐自那黑漆漆的门内收回视线,只好垂下眸,将手放在她手上,说道:“我们走吧。”
谢鹤安站在门内,听着门外的脚步声远去。
他垂下眸,看着自己湿漉漉的掌心。
-
元汐已经吃过饭了,并且因为那一大块烧鹅,肚子本已吃的饱饱的,但又怕被沈微兰发现,于是逼着自己又吃了一碗饭。
饭后,元汐撑的差点走不动路了。
春芜赶紧替自家小姐掩护,干脆抱了她回屋。
元汐叫春芜赶紧关上碧纱橱,瞧了眼碧纱橱的方向,然后在仅有的一方砖地上举着双手转来转去的活动消食。
春芜看得既心疼,又有些想笑,轻声道:“小姐,我去小厨房给你煮碗山楂水来吧。”
元汐摆了下手,小着声音说道:“还是算了,我们折腾的动静太大,万一叫我娘亲听见就坏了!”
“我还是自己活动活动吧!”
元清衍与沈微兰休息的早,元汐也不敢再折腾太久,于是也赶紧灭灯睡了。
本以为肚子能慢慢消化,谁知到了半夜,元汐越来越撑,最后竟一歪头吐了出来。
惊醒了隔壁的元清衍与沈微兰。
沈微兰披着衣服过来,见此情形吓得快要晕过去:“怎么回事,汐儿怎么吐了?”
春芜不敢实话实说,只能信口胡诌。
元清衍还算镇定,一面安抚沈微兰的情绪,一面叫园里小厮去请大夫。
大夫匆忙赶来诊视,说是寻常积食所致,并无大碍。
于是又是开方子抓药又是喂药的,足足折腾了大半夜。
元汐吐过,又喝了药后,胃里好多了,靠在沈微兰怀中,强撑着一丝精神小声说道:“娘亲,不怪别人,是我白日里偷吃了谢核桃酥,柿子饼,晚上才吃撑了。”
沈微兰听了,不免一番训斥。
元汐闷头乖乖听着,不敢反驳。
次日一早,元清衍替元汐向学堂告了几天假,沈微兰勒令元汐在床榻上好好修养,不许乱吃,也不许到处乱跑。
元汐无奈,却也不敢违拗,只得老老实实的待在屋子里。
夜色如水,月光细碎的洒在院外一株稀疏的桂树上,满院显得格外朦朦胧胧。
谢鹤安坐在案几上,提笔盯着面前的《千字文》,却好半晌,都没有翻动一页。
一滴浓墨凝在笔尖,欲坠不坠。
耳边安静的只有蟋蟀与知了的声响。
轻柔的夜风吹过破碎的窗纸,一阵沙沙轻响。
“滴。”
浓墨终究舍离了笔尖,掉在了写了大半页的文章上,从中间慢慢晕开。
一页写好的文章报废。
谢鹤安搁笔,神色郁冷的将那页草纸撕掉。
她没来。
小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