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玉盘与兄弟俩在军中结识,当时的二人还叫阿大阿二。三人深感彼此间的缘分匪浅,加上志同道合,多次在战场上共经生死后,便结了八拜之交。
宋玉盘想着“阿大”、“阿二”之名实在过于平庸,哪儿像什么名字,便让他们随着自己叫,还给他们取了“怀”、“瑾”二字。
怀者,念思,亦有包容之意;瑾者意为美玉美德,取自怀瑾握瑜,也表达了自己对兄弟俩的美好期冀。
当年,年仅十四的宋玉盘,稚气未脱便踏入了军旅,训练了不到一个月便随军上了战场。
北沧人体格强壮、高大勇猛。那一仗,打得极其艰难。
直至成德十六年,红南从大食国购得一千多匹精良战马。自此,红南国终于组建起了第一支铁骑队,极大地增强了边关的军事实力。
彼时,已是弱冠的宋玉盘因身量高壮、剑术精湛,顺利入选了铁骑营。而他分到的第一匹战马,便是玉墨。
桀骜不驯的玉墨,总是将宋玉盘甩落在地,然后高昂着头,呼哧呼哧地好似嘲笑他一般。记不清被摔了多少次,宋玉盘终于精疲力竭,他躺在地上,累得一动也不想动。
而此时的玉墨却出乎意料地垂下了头,几步走近,用鼻子拱了拱他。见他依然不动,便弯了四肢,静静地趴在一旁。自此之后,玉墨便再也没将宋玉盘甩下去过。
一人一马,配合得愈发默契。
宋玉盘日夜攻读兵法,勤练骑射,很快便在军中崭露头角。
成德十七年,历经一年严格历练的宋玉盘,首次以骑兵的身份踏上了战场。
一千铁骑作为先锋队,毅然冲向前线。他们背挎弓箭,手持钩镰长枪,犹如一股铁流,瞬间攻入敌军,成功冲垮敌方阵型。敌军瞬间大乱,最终斩俘敌军八千余人。
捷报快马送入京都,瞬息之间,传遍了整个红南国。
成德帝龙颜大悦,举国欢腾!
成德十八年,宋玉怀与宋玉瑾被选入了铁骑营,三人惺惺相惜。同年,当今棣王被封为镇军大将军,率领五千精锐来到边关,同时还带来了满载的猪羊犒赏大军。
之后,又历经多次大小战役,俘获敌军战马无数,红南国这支精良铁骑也愈发勇猛,势不可挡。
成德二十年,红南国发起终极一战。八千铁骑,以四千铁骑配合步兵正面攻击,而棣王与副将各领两千精骑,从侧翼突袭。
一时间,旌旗蔽日,狼烟弥漫。
敌方将领犹如饿狼般紧追不舍,矛头直指棣王。身边的护卫均被敌军缠住,面对强敌,棣王毫无惧色,一身戎装的他,毅然决然地选择迎面而上。
然而在这场激战中,他终究不敌,身负重伤,眼看就要落入敌手……
就在这生死存亡之际,一道箭光划破长空,准确无误地穿透了那名敌将的头颅。
不远处,宋玉盘将铁弓重新挎回背上。他执起长枪,一路护着棣王,杀出一条血路,待确保棣王安然无虞才重新投入战场。如同那离弦之箭,在人群中飞速穿梭,发出一道道凌厉的攻击,宛如游龙般瞬间没了踪影。
很快北沧溃不成军。
最终,宋玉盘紧握钩镰长枪,精准无误地取下了北沧镇国大将军的首级。这一击,瞬间击溃了敌军的士气,战场上随即响起一片兵器掷地之声,敌军纷纷缴械投降,北沧大败。
北沧随即派遣使者,捧持降书,愿为红南国之附属,年年朝贡。
自此,宋玉盘名声大震!
*
此时的他们高举酒碗,轻轻一碰,碗中的酒液荡起层层涟漪。
“说起来,我还挺钦佩咱们这位王爷的。”宋玉盘笑道:“虽说身手一般,但论其才情与谋略,倒也算得上是出类拔萃,就是性子太过沉闷了些,总感觉他有什么心事。”
“可不是,虽不常亲临战场,但每一次的决策却能一语中的,这种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能力,确实令人钦佩。而且放着锦衣玉食的日子不过,跑来这苦寒之地,磋磨两年……”宋玉怀笑着摇了摇头。
“这你们就不清楚了吧!”宋玉瑾谨慎地左右看了看,声音低沉地说:“我曾听得有人私下议论,说王爷此举,实则是在向圣上表忠心呢,毕竟当年那场夺位之争,何其惨烈!”
宋玉怀啜饮一口,“上个战场,便衷心了?说句冒犯的话,若是圣上真有疑心,莫说是上战场,上坟场都没用。再则,就圣上那恨不得将四海之内的药材全部送往边城的架势,哪里需要王爷去表衷心了?”
“给天下人看呗,否则何必搞那么大阵仗,连发数十道圣旨,还明确要求全力救治,棣王必须安然无恙?这不就是怕王爷若有个闪失,牵连到圣上的声誉,影响朝廷威望么?”
“……你可知,圣上为何要封王爷这个 ‘棣’字?”
“这谁道呢?这 ‘棣’字有何特殊含义吗?”
“……”
宋玉盘听着二人唇枪舌剑,你来我往,脸上浮现出一丝不以为然的浅笑。他并未插话,只是悠然地吃着酒菜。
棣王乃是当今圣上唯一的亲弟,当年先帝意外崩殂,并未留下传位诏书。而在没立皇太子的情况下,众皇子便开始蠢蠢欲动。正值弱冠的赵景成,便在这九死一生中登上了帝位。
同年,后宫中先帝的一位妃嫔难产,诞下一名男婴后撒手人寰。
赵景成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怀中那肉嘟嘟的小奶娃,刚一抬手,便被小奶娃一把抓住,拽着他的手指就要往嘴里塞,还咿咿呀呀的冲着他笑。
那笑容如同初升的暖阳,温暖而纯真,无一丝杂质。
赵景成脸上的阴骘瞬间消散,那一刹那,仿佛有一束光照进了他的眼眸,直至内心深处,驱散了他身上所沾染的鲜血与不堪。
故而,他赐名“赵景明”。
赵景明二八时,又被封了棣王。
至此,赵景明便成了红南国唯一的王爷。
酒菜过半,二人终于想起了沉默已久的宋玉盘,不觉将话题转向了他,“大哥,我听王爷说,你放弃了留在圣上身边的机会?为何?”
“就是嘛,那可是最高统领官,从二品啊,多大的恩宠。”宋玉瑾心疼地说:“换我,早悔八百回了!”
宋玉盘微微一顿,想起那日金殿上的情形。他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当即便谢绝了这一恩赐,表示只想回乡侍奉父母,还报养育之恩,只求赏那匹与他同生共死的战马。
“他日若有战,臣必招回!”他在大殿上郑重说道。
成德帝为他的忠义与孝心所打动,遂没再强求,“卿之忠孝,堪比古之贤良,朕心甚慰!”言罢,金口玉言赐封宋玉盘为武安侯,赏赐白银千两以资其家,又赐食邑、食实封千户,使其之家族世代荣宠不衰。
“悔?不存在的。”
三人杯盏交错,好不快哉!
而那边的刘翠花却是如坠五里雾中,傻眼了。
她在老宅前巴巴等了大半个时辰,却连半个人影都未见着,原还想着寻个由头把陈溪骗到她家,反正她有的是办法将他留住,现在可好……
“不行,决不能让陈溪再留在观溪村。”刘翠花心中暗想。
又过了不知多久,刘翠花的耐心逐渐消磨殆尽,骂骂咧咧地只得先回去了。此时的刘地主,只剩下了满腹的牢骚,他一下下地摩挲着下巴上稀疏的胡须,不停的告诉自己要耐心,再耐心一点。
经过长时间的自我劝慰之后,终于,他隐约听到了有脚步声传来。
心中忽地一动,他随手抓起手边的茶杯,沾了些茶水,往他那凌乱的头发上抹去。接着又从怀中掏出一枚精致的铜镜与脂粉,对着镜子,往脸上一顿扑打。
细细端详着铜镜里的自己,抚过精心编就的发髻。
完美,好一个白白胖胖俏郎君!
随着那脚步声越来越近,他慌乱地最后猛扑了几下,将东西匆匆收进怀里。然后深吸了一口气,嘴角勾起一抹自认为足以倾倒众生的笑容。
刘翠花这一路走得磨磨蹭蹭,琢磨着该如何解释,孰料刚一进门,便猝不及防地撞见了这幅诡异的场景。阴森的氛围瞬间笼罩全身,她登时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背后袭来。
“啊~鬼啊!!!”
刘地主被这突如其来的尖锐声吓了一跳,双眼瞪得如铜铃般,不安地回头到处张望,却又什么也没见着。也不管晕倒地上的刘翠花,抻着脖子在院子里寻了好几个来回……
再进门,他白脸一沉,气得脸上脂粉筛筛直掉。
满脸掩饰不住地对刘翠花的厌恶,“喂,你装什么死呢,大白天哪儿来的鬼,还不快起来。你不说陈小郎君也中意我吗?中意我他人呢?”
又唤了两声,地上的人依旧毫无反应。
他心中怒火中烧,却又夹杂着一丝莫名的忐忑,直至身旁的小厮拧着眉头嘟囔,“进门还好好地,怎么突然就……是不是讹钱呀?”
“讹钱?”
刘地主这下更气了!
他今日寅时就起身了,还特地斋戒沐浴,焚香净身,力求身心俱净。结果不但人未见着,还让人给讹了?
向来只有他讹别人,岂有别人讹他之理。
他轻哼一声,朝着小厮使了个眼色。小厮当即会意,二话不说转身跑向厨房,可在厨房里寻了一圈,愣是连一滴水也未能寻到,只是在一旁的角落里发现了放置着的半桶泔水。
然后,在刘地主的示意下,小厮屏着呼吸,将半桶泔水直接泼到了刘翠花脸上。
刘翠花猛然惊醒,一股难以忍受的恶臭在堂屋中迅速弥漫开来。
“哼,我就知道你是装的。”刘地主捂着口鼻,冷嗤道:“刘翠花啊,你我虽说并无什么实在关系,可好歹也算是同乡吧。你事没办成,还敢妄图我的钱?谁给你的脸?以后你们刘家人,休想再种我的地。”
话音刚落,他便带着人气呼呼地转身离去,留下一脸呆滞的刘翠花愣在原地。
种什么地?谁种地?种谁的地?
待她回过神来,刘地主的马车早已走远,心中的恐惧顿时如潮水般涌来,吓得她顾不得身上的恶臭,连忙将门死死闩住。
想想不放心,又搬来了桌椅抵着,生怕她娘家人找上门来。
*
“小溪,你好厉害啊!”
看着陈溪熟练地操纵针线,不过短短的时间,两只蓝绿相间的蝴蝶便栩栩如生地跃然布上,仿佛随时会飞出来一样,胡木的心中充满了羡意。
“待你这个钱袋用旧了,我再给你个新的。”陈溪笑道。
“那你可有得等了,”胡木拿出自己的钱袋,上面绣着一株简单却生机勃勃的兰草,他非常喜欢,“阿娘说不让我给你添乱,要我好生珍惜这个钱袋,起码用它个十年八年。”
“你能用十年八年?”陈溪失笑,“我不信!”
他从未向胡猎户家以外的人透露过自己精通针绣之事,鹄氏担心旁人会觉得他年幼好欺负,刻意压价,故而他的绣品一直是由鹄氏代为售卖的。
起初,他所绣的也仅是寻常单面绣品,不过胜在花样之多,绣工繁杂精致,每每刚拿出来便会被抢购一空。
市面上大多都是单面绣,价格几文至十几文不等,销量最大。然而,那些贵胄富户们却尤爱价格贵上十几、甚至几十倍的双面绣品。
妙珍坊为迎合此需,不惜重金从京城聘请了擅长双面绣的绣娘。然而,纵然绣娘技艺再好,可成品正面还行,背面却始终不尽如人意。
就这,都供不应求。
直至陈溪绣功娴熟,鹄氏的摊位还未摆好,便被恰巧路过的顾掌柜高价收入囊中。
轮廓一致的令人分不清正反,再加上那精美绝伦的绣工。顾掌柜庆幸之余,当即便表明了自己的身份以及签契意向。顾掌柜也十分豪爽,凭心开出了比京城那位绣娘还高的价格,由妙珍坊提供原材料,其他若有定制之需,则根据图样大小与难度另行定价。
鹄氏回来询问了陈溪的意见后,便与顾掌柜签订了契书。
而后,顾掌柜为这批绣品做足了筹备。一经上柜,便受到了众人的喜爱与追捧,如狂风巨浪般席卷了整个武安城。妙珍坊也因此又上了一层楼,逐渐成为了来往武安城的必经地之一。
城中各大绣坊,无一不觊觎这背后之人。他们不惜花费大量人力财力,穷尽心思去探寻,最终却都卡在了庙会上一位平平无奇的妇人。
就是想不起来长什么模样。
胡猎户今日运气不错,狐皮与菜都卖出去了,虽有几张狐皮毛色稍逊,但仍得了近三十两银子的收入。夫妇二人欣然前往市场大购了一番,特意为两个孩子买了不少零嘴。
还未进院,二人便见胡木扭着身子正往外看。
“阿娘,阿爹,你们回来啦!”
胡木先前便听着了脚步声,这会儿见着爹娘,忙笑着迎了出去,从鹄氏背上接下竹篓,陈溪也紧随其后帮胡猎户卸下了肩上的担子。进屋后,又给二人各倒了杯水。
鹄氏接过水,目光温柔地打量着他,“今日没发生什么事吧?”
陈溪笑了笑,“没事啊。”
见其一脸的轻松淡然,鹄氏也就放心了。她轻拍了一下胡木那按捺不住的手背,对陈溪笑道:“那就好,快去洗手,来吃东西,婶子给你们买了双酿团呢。”
胡木还未来得及耍赖,一听这话,他立即与陈溪交换了个眼神,两人笑嘻嘻地奔向厨房。
胡猎户见他们这副迫不及待的模样,眼中的笑意愈发浓烈,“你俩别多吃啊,留着点儿肚子,晚上给你们做炖肉吃。”
*
村口的那棵栝子松,松针轻颤,仿佛是在欢迎归人的到来。
“天哪!那是哪家的公子?怎的跑到咱们这穷乡僻壤来了?”
“他们那身衣裳得不少钱吧,快看快看,还骑着大马呢,那马可真俊!”
“呜呜呜……阿娘。要,要骑大马……”
……
久违的村道,熟悉的溪泉,年少时的沉寂记忆悄然苏醒。
“咣当”一声!
刚喂完鸡的颂氏从后院出来,看到伫立在门口的身影,身形蓦地一僵,手中的盆倏然落地。泪水瞬间在眼眶中蓄满,颤抖着嘴唇,想要说些什么,却激动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宋廉听到动静,忙从屋里走了出来,“怎么了这是?你,你……”
宋玉盘缓步上前,双膝一曲,扑通一声跪在了他们面前,坚硬的石板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连磕了三个响头,声音哽咽,“阿爹!阿娘!儿子回来了。儿子不孝,让阿爹阿娘受苦了!”
颂氏一时泣不成声,激动得差点晕了过去。幸好宋玉怀与宋玉瑾眼疾手快,见势不对,连忙上前扶住了她。
宋廉看看扶着颂氏的兄弟俩,又转头看向跪在自己面前的宋玉盘,逐渐从惊愕中回过神来,“玉……玉盘……”他瞬间老泪纵横,泣不成声,“你……你怎么才回来啊?啊……我的儿啊!”他双手颤抖着伸向前,想要抚摸久违的儿子,却又怕这一切只是梦境,一碰便会破碎。
宋玉盘心会,起身将宋廉紧紧揽入怀中。
宋玉盘离家时,尚只是个刚满十四的少年,那本该是无忧无虑的年纪,而他却毅然踏上战场,这让宋廉如何不心疼?
每每皓月当空,他的心都如同被钝刀割过,痛得深沉!
“你怎么这般狠心呐,非要去那地方……我的儿啊,我儿终于回来了……”
宋玉盘流着泪,默默地为怀里的宋廉顺气,一旁的兄弟俩也不忍地别过了脸,抹着眼角。
好不容易哄好了宋廉,颂氏又泪眼汪汪地扑了过来,靠着他的另一侧肩膀就是嚎啕大哭。因担心二老哭坏了身子,被泪水浸湿肩膀的宋玉盘便故作委屈之态,“阿爹阿娘,我饿了!”
此言一出,颂氏与宋廉果然将满怀的思念与忧伤搁置一旁。
“好好,阿娘这就去给你们做饭去。他爹,快回屋拿银子,上桠溪村去买些肉回来,多买些羊肉啊,我去杀鸡!”颂氏高兴得手都不知道摆哪儿好了,步履都显得轻快了几分,嘴里不停念叨着儿子回来了。
“诶诶,我这就去!”
宋廉也不好意思地抹了把眼泪,一转身,见院门前早已围满了人,便中气十足地朗声道:“我家玉盘回来啦,哈哈哈,大伙先让我儿歇两天,三日后家中摆席,可都得来啊!”
“放心吧,里正,我们指定来。”
“玉盘这孩子都长这么老高了,这般壮实,我先前都没认出来,这变化也太大了!”
“我家刚做的野菜馒头,新鲜的很,我这就回去拿几个过来,给孩子们尝尝。”
“我家今日也烙了饼,可香了,我也去拿些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