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刘翠花,在识出陈春雨后便立时心生惊骇。她但见春雨面容呆滞,一双毫无生机的眸子正死死盯着自己,直盯得她头皮发麻。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声音中透露出难以掩饰的紧张。
“你……你怎么成这副模样了?”
刘翠花强自镇定,眼眶也微微泛红。见陈春雨不说话,她颤着声音又道:“春雨啊,我是阿娘啊,你这……这到底是怎么了?”
“阿,娘?”
“是啊,是我,你这是……被谁打了?亲母和姑爷呢?家里就你一个人?”刘翠花紧张地环顾了下四周。
“阿娘……”
陈春雨依旧没什么反应,只是重复着那个简单的称谓。昔日活泼灵动的眼睛,此刻竟如同枯井一般,深邃却毫无波澜。
“春雨,你……你别吓我啊!”
这回,陈春雨终于有了动静,她放下了手中的斧子,转身走进屋内。刘翠花顿了顿,目光在那散落满地的柴薪与沾着木屑的刃口处徘徊。踌躇片刻,还是慢悠悠地跟了进去。
屋内光线微暗,刘翠花见陈春雨还知道取壶倒水,慌乱的心也稍微平息了一些,“春雨啊,你这伤,是不是他们家人干的?”
陈春雨没回话,只是将水推到她的面前,“你来有事吗?”
“没……没事,就是想你了,来看看你。”刘翠花立即埋头喝起水来,没敢看她。
“那你现在看到了,我过得并不好,然后呢?你打算如何?”
此话一出,刘翠花又顿住了。
她抬眼探察了半天,也没揣摩出春雨这话什么意思。说她想跟自己回去吧,可她又表现得如此平静,丝毫看不出有任何的喜悦或是期盼。这捉摸不透的态度,让刘翠花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若是出嫁前那般娇俏模样,说不定还能再寻个好人家,可如今——
刘翠花再次扫了眼如同老妪般的陈春雨,这模样,怕是给人作妾都没人要。这要领回去,不就砸手里了,到时候还不得养她一辈子。
虽说她也心疼……
“春雨啊,这常言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毕竟你来这家也这么多年了,凡事忍着点,让着点,家里活抢着点干,可不能忘了为人妇的本分。”
刘翠花说话时目光闪躲,但她还是硬着头皮继续说道:“这……这赵家人,他们不坏,就是性子烈了些,你平时机灵着点,多……多留个心眼,免得吃了亏去。”说完,刘翠花忙埋头又喝起水来。
陈春雨在心里自嘲了一下,果然是这样呢。有那么一瞬,自己竟然会对她抱有期待,真是可笑至极。
可有件事,她若不弄个明白,便是死,也难以瞑目。
“当初你劝我嫁他时,便已知晓他那些腌臜事了,是吗?”
当年,刘翠花编织着各种甜言蜜语,用一个个美好的愿景改变了陈春雨的心意,将她推向那个自己明知并不美好的未来,只因为那是她为女儿精心挑选的“归宿”。
新婚第一夜,赵屠户便原相毕露,将陈春雨折腾得遍体鳞伤。陈春雨不是没有逃过,可每次都被抓了回来,换来的是变本加厉的凌虐。
尽管如此,她也从未放弃。直至有一日,素末谋面的黄媒婆倏然找上了她。
赵家共有三子,唯独赵大郎迟迟未能婚配。他生性好色,很早开始便流连于烟花妓馆之地,最终自食恶果,无度地放纵让他染上了花柳。
寻遍了各地名医,耗费了无数的精力和财物,在经过漫长的治疗之后,病情才终于得以控制。然而却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无法再行人道。
自此,赵大郎性格日渐扭曲。周边村子皆知赵大郎性格暴戾,还曾染过脏病,对其是鄙夷不屑,避之唯恐不及,更不愿将自家姑娘往火坑里推。
无奈之下,赵母只能将目光转向颇有声望的黄媒婆,表示愿出二十两银子作为聘礼,希望她能帮忙寻一门好亲事。
刘翠花不知从哪儿得知了此事,竟主动找上了黄媒婆。黄媒婆有着一定的人脉,她便将自己暗地里调查出的那些事,一五一十地告知了刘翠花,摆手表示自己已经婉拒了赵家,并劝说刘翠花慎重,赵大郎品行不端,绝非良人。
可刘翠花却被银子蒙蔽了心智,觉得男人一旦有了家室,自会收敛心性。毕竟,那可是足足二十两纹银啊!
回想起那些过往,刘翠花的眼神游移闪烁,她不敢直视陈春雨的眼睛,心虚地直咽口水,“阿娘是……是知道一些,可这男人嘛,没成亲才……
“啊——啊——”
刘翠花才刚开口,便被目露凶光的陈春雨一口咬住了侧颈。毫无防备的她登时疼得哭天喊地,她用力推搡着陈春雨,然而陈春雨却似疯魔了般,牙齿深深嵌入刘翠花的皮肉,最后竟生生撕咬下一块肉来。
鲜血顿时飞溅,刘翠花哭喊着往外逃去,心中充满了对死亡的恐惧。她紧紧捂着自己的脖颈,想要将那股汹涌的血流遏制住。
村里人隐隐听着动静,交头接耳地循声而来。
此时的刘翠花,被方才那幕血腥景象吓得早已失去了理智。她瞳孔涣散,看谁都像是那狠戾的陈春雨,连包袱也顾不上拿,推开试图搀扶她的村民,跌跌撞撞地往村外跑去。
村民们见此情景,无不心惊肉跳。正自惊愕未定,不料一回头,满脸鲜血的陈春雨从屋中笑着走出,牙齿上甚至还残留着些许肉末,犹如那地狱中的恶鬼般狰狞可怖,吓得围观的人群连忙散开了。
有人唏嘘,有人叹气……
好好的姑娘,竟被赵家人磋磨成了这番模样。
*
翌日。
“溪,我来啦!”
胡木蹦蹦跳跳地跃进堂屋,双手合十,俏皮嘻嘻地说道:“这绣布阿娘领回来好些天了,叫我给你送来,我不小心给忘了,嘿嘿!”他将手中的布包放在桌上,又从衣襟内掏出一个荷包,“喏,还有八两六钱,你收好!”
陈溪从容接过,也没打开,只是随手放在了布包旁边。
胡木早已习惯了他的这份淡然,诚如阿娘所言,若是换作旁人有这般巧夺天工的绣艺,怕是早已扬名,赚回一座府城的豪门大院了。哪像陈溪,不惹尘埃,不慕名利,所作所为全凭心情。
屋内,稚嫩的笑声不时响起。正与团子玩耍的小宝见他们说完话,立即扬起脑袋,甜甜地喊了声,“胡木哥哥!”
胡木笑脸一滞,他缓缓蹲下身来,伸出两根手指,将小宝那圆润的小肉脸挤在中间,认真地纠正道:“怎么又喊错了?我是叔叔,不是哥哥。”
小宝乖巧地被捏着脸蛋,眨巴了两下眼睛,奶声奶气道:“为什么呀?”说话间,口水不经意地从被挤至几乎变形的小嘴中流了出来。
胡木赶紧松了手,幸好没流到他手上。
“因为我是你小叔的兄弟呀,你唤他小叔,却唤我哥哥,岂不是乱了辈分?”
陈溪无奈,取了条帕子给小宝擦了擦口水,“别老欺负他,对了,等这批绣品完成,我自己去送吧。胡叔的腿疼已经够婶子操心的了,我还老麻烦她。”
近日,胡猎户的旧疾时常隐隐作痛,虽说看了大夫并无大碍,但陈溪觉得自己着实不该再让他们为自己操心了。
“嗐,这点小事有何麻烦的,不过阿娘若要知道你心疼她,定又高兴坏了。”
胡木笑着,搬来了张小矮凳,与小宝一同逗弄起团子来。不知是不是陈溪家的伙食太好,团子不仅日渐丰腴,就连毛羽都比初见时要莹润几分。
于是,在这个春意渐浓的午后,姗姗来迟的宋玉盘便遥见了这幕温馨而又和谐的场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眼前这幕有些刺眼,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不悦。
稍作沉吟,他也寻来一张矮凳,默不作声地挤在了胡木与小宝之间。佯装不经意地扫过一侧的陈溪与小宝——嗯,顺眼多了!
“小宝,叫叔叔!”宋玉盘脸上堆起笑容,话语间带着几分讨好。小宝的一声“哥哥”被堵在了喉咙。罢了,这位年纪确实大了些,称之为“叔叔”亦不为过
“玉盘叔叔!”
“诶,真乖!”
二十有四的 ‘大龄’叔叔,登时乐开了花。
陈溪在见到宋玉盘的那一刻起,心中那股莫名的缺失感瞬间得到了填补。
瞧了瞧外面的日头,已近西斜。平日辰时便会过来的人,今日却迟迟未见,陈溪原以为他今日不会过来了呢。
“你今天很忙吗?”陈溪还是没忍住。
宋玉盘闻言,向他歉然一笑,“不过是些小事,忙完便过来了,下回我定当提前相告,免得叫你挂心。”
这段时日,老有商贾仕宦前来拜访,他都只是匆匆应付,只求不失礼数。可今日,府城的那位知府大人竟然亲临,他只能硬着头皮坐陪。
知府在言谈间,还提及了他的俸禄之事。按照本国制度,食邑不过是个虚封,一份尊荣,而食实封却是一笔实打实的收入。问过宋玉盘的意愿后,知府决定将每月每户折算成现银,与其年俸一并发放。
陈溪倏然垂下头去,莫名开始扒拉起团子的小腿检查起来,片刻后他低低地“嗯”了一声。
便是胡木,在这一刻也隐隐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他好奇地看着二人,却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那莫名的不自在感,竟让他生出了想要逃离这微妙氛围的冲动。
他故意清了清嗓子,“那个,溪啊,阿娘还在家呢,我便先回去了。”
“等等!”
陈溪起身去了厨房,将温在锅里的饼子端出来一盘,“我今日做的甜枣饼子,你带回去,与胡叔婶子一同尝尝。”
“哇,你都会做饼子了?”胡木的眼中闪过一丝诧异,然更多的还是欣喜。可欣喜过后,却又生出一缕惆怅。
小溪那手艺……
*
目送着胡木离去的背影,陈溪不好意思地羞涩了一下。
自宋玉盘吃了那又干又硬的馒头之后,他痛定思痛,第二日便将隔壁何氏请了来,虚心求教。其间浪费了不少面粉,看得何氏直呼心疼。
这是他学了大半日的成果,自己也忍不住尝了几块,味道意外得不错呢。
一转身,宋玉盘那幽怨的眼神朝他直射过来。陈溪愣愣地 ‘噢’了一声,忙去厨房端来了另一盘,“我给你留了,特意找三伯娘学的,我吃着觉得还行,你试试,看看还合你口味?”
宋玉盘一扫脸上的阴霾,欣然接过盘子,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每一口都咀嚼得津津有味,神情十分满足愉悦。
这一幕,把一旁的小宝给看呆了!
只见那双瞪大的眼睛紧紧锁定着宋玉盘,小嘴不自觉地微微张开,嘴角还挂着一丝晶莹的馋涎,口水不争气得再次流了出来。
陈溪忍着笑意帮他擦拭口水。小宝回过神来,定定地看着陈溪,紧握着小拳头,语气坚定地说道:“小叔,宝不吃。”
“嗯,小宝最乖了!”
前些日子,小宝突然犯了牙疼,捂着小脸哭得直跺脚。看了大夫才得知,原是糖吃多了闹得,陈春和宠儿子,总是动不动就给他买糖吃。
小宝疼怕了,之后便再没碰过甜食。
只是这眼巴巴的可怜模样,还砸吧着小嘴,实在是令人忍俊不禁。
宋玉盘自然也注意到了,他心中一动,拿起一块透着甜香的饼子,在小宝面前晃了一圈才堪堪塞进嘴里,故意嚼得吧唧作响,发出满足的咀嚼声。
小宝的目光紧随着那块饼子滴溜溜地转着,直至宋玉盘满足地咽下那一口,他才委屈地撇了撇嘴,气得打了个小哈欠。
陈溪斜了宋玉盘一眼,给他递去一杯茶,然后将早上刚摘的新鲜菜叶拿给小宝,“宝,你帮小叔喂团子吃饭好不好?”
“嗯!”
小宝立马被转移了注意,咧着小嘴,开始喂团子吃饭。
没一会儿,整盘的饼子便被宋玉盘一扫而空,就连余下的几粒饼渣,都被他尽数捡进嘴里。然后悠然地端起茶杯,啜饮一口。
这一刻,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那是从心底深处升腾起来的幸福感。
“我竟不知,你还有这等手艺,倘若再来一盘,我定还能吃完。”
“这是三伯娘最拿手的面食,我也是多次尝试后才学会的,你喜欢就好。”陈溪说话时,不自觉地挺起了胸膛。或许,自己在烹饪方面也挺有天赋也不一定。
“喜欢,无论是之前的馒头,还是今日的饼子,只要是你做的,我便喜欢!”宋玉盘认真道。
不知为何,在那人轻声道出“喜欢”二字时,陈溪的心跳仿佛倏地漏掉了一拍。那莫名的慌乱让他有些手足无措,他下意识地移开了视线,生怕被宋玉盘窥见他眼底那抹微妙的波澜。
“小叔……”
小宝的喃喃出声,给了陈溪一个喘息的间隙。他连忙转向小宝,只见小宝正点着小脑袋,如同小鸡啄米般困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过来,小叔哄你睡觉。”陈溪向他张开手臂。
小宝揉了揉朦胧的眼睛,脚步踉跄,如同醉酒的孩童。就在他摇摇晃晃朝着陈溪怀里爬去时,小小的身躯却被一双大手给稳稳捞了过去。
“还是我来吧,别小看这七八岁的孩子,重着呢。”宋玉盘的手臂粗壮如柱,仿佛铁钳一般,将小宝稳稳地固定在怀中。
他的怀抱很宽阔,可毕竟不是熟稔之人,小宝在他怀里顽强地边睁眼,边哼哼唧唧,“小叔……哄……”宋玉盘假装没听见,学着幼时颂氏哄玉树那般,轻轻拍着小宝的背部,微微晃动。
很快,眼皮逐渐沉重的小宝,还是陷入了深深的梦乡。
“睡着了吗?”
“睡了!”
陈溪轻手轻脚靠近宋玉盘,见小宝眼帘轻合,肉嘟嘟的小脸微微挤至变形,他轻笑道:“把他抱我床上去吧,三伯娘下地还没回呢。”
两人靠得很近,宋玉盘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陈溪那轻柔的呼吸微微拂过他的脸颊,带来一股酥酥麻麻的触感,让他的心跳也跟着加速了几分。
他微红着脸,点了点头,抱着小宝紧随在陈溪身后。
这时,团子也屁颠屁颠地跟了进来。只见它灵活一跃,便钻入了二人先前为它精心准备的小窝,阖眼而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