桠溪村与观溪村相隔不远,仅二里多地,岑氏驾着驴车,一盏茶的功夫也就到了。
方媒婆一听岑氏的来意,登时笑得花枝乱颤,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陈小郎君生得俊美,这十里八村谁不知道。这几年,她没少上门,可陈大郎夫妇总以“孩子还小,不宜婚配”为由婉拒了去,急得她隔三差五便要暗暗留意一番,生怕被别的媒婆给抢了去。
而今,村里又出了个武安侯,这下便是城中的高门大户,也都巴巴地盯着观溪村呢。
“得嘞,您放心,我指定为陈小郎君寻觅一位人品相貌样样出众的小娘子!”方媒婆乐呵呵地拍着胸脯应承道。然后她便提出先上门看看,也好有个实底。
岑氏觉着理应如此,便一口应了下来。
方媒婆手搭着车沿,随着驴车摇摇晃晃,望着周围的景致,不禁感叹,“瞧瞧,这等好山好水,能不养出好郎君么?这小娘子们,有福喽!!”
岑氏被她哄得合不拢嘴,驴车沿着村道继续往里使去。
观溪村的房屋均是坐北朝南,村子的北方有一座青山,山势连绵起伏,群峰叠翠。
云雾缭绕的山中,有一股清泉顺着山涧下流,汇聚成一条小溪。溪水清澈甘甜,常流不息,如同一条银色的绸带,轻柔地缠绕在青山的腰间。
来到村子的最里处,便到了陈家老宅,而老宅后约莫三里地处,便是一片葱葱郁郁。
“小溪,你在家吗?”岑氏望着紧闭的院门,还是尝试着唤了几声。
“啾咪!”
“是我啊,大伯娘,我找你有点事儿。”
“啾咪啾咪!”
回应的鸟鸣声再次响起,更加欢快,却又分明带着几分不解风情,丝毫未解岑氏的燃眉之急。
方媒婆在一旁打量了半天,见状,有些遗憾道:“哎哟,看来不在家呢,可惜了。往常我也只是远远见过几回,就觉得这孩子晶莹俊秀的,还想着今日能仔细瞧瞧呢。”
岑氏歉意地朝方媒婆笑了笑,“这你看,还劳你白跑一趟。要不,上我家坐坐?兴许晚点儿就回来了。”
方媒婆轻轻一甩手中的帕子,笑道:“不了,家里挺忙的,我还是先回了。我主要啊,是看看这房子,人女方家问起,我也好回人家不是。”
“是是,那我送你!”
两人再度跨上驴车,车轮尚未转动,便看到前方宋玉盘一身劲装迎面而来。
“哎哟喂,那不是宋家大郎么!”方媒婆微微侧身到岑氏耳边,语气中带着一丝阴阳怪气,“这般玉树临风的人物,啧啧啧,可惜了!”
奈何岑氏没听出来,还觉得有些纳闷,“长得好,怎还可惜了?”
方媒婆道:“你是不知道,前些日子,我家门槛都快被踏破了,全是找我上宋家说亲去的。可你猜怎么着?宋家竟然全给拒了。有回上门,正好遇着他在家,结果连门都没让我进,更别说讨杯茶水了,哪有这样办事儿的!
“也不知这位爷想找个什么样的,不过想来也是,人家如今一步登天,贵为侯爵,那怎么也得配个天仙贵女不是。”
岑氏这会儿听明白了,她淡淡一笑,没有搭话。
几步间,宋玉盘便走到跟前。目光掠过那道紧闭的院门,他朝着岑氏微一颔首,“大伯娘,来找小溪啊?他没在吗?”
岑氏刚要开口,却被方媒婆笑嘻嘻地抢了话。“哎哟,侯爷果真是天人之姿,这老远瞧着,我还以为是天上哪路神仙偷偷下凡了呢。”方媒婆双手合十,脸上露出虔诚而夸张的表情,接着又道:“瞧这气魄,这仙姿,果然不是我等凡夫俗子所能比拟的。”
宋玉盘一顿,“这位婶子是……”
方媒婆见对方眼中带着一丝懵然,不禁有些尴尬。但转瞬之间,她那张能说会道的嘴便又展露出惯常的笑容。
“贵人多忘事了不是,咱们见过的呀,妇人是隔壁桠溪村的方媒婆,前些日子,没少往你家去呢。”方媒婆掩面笑着,“你这还给我叫老了,叫嫂子就成。”
宋玉盘原只觉得这人口齿伶俐,怕是死的都能忽悠成活的,不过他确实没有半分印象。直至听到“媒婆”二字,由不得沉下了脸。
方媒婆被这一变化吓得瞬间怔住,手中的帕子都不自觉地抖了两下。
目光轻移,宋玉盘再次往院中瞥了一眼,随后语气谦和地对岑氏说:“既然小溪不在,那我晚点再来,先告辞!”
岑氏笑着目送其离去,心中对方媒婆表里不一的行为很是鄙夷,印象顿时跌入谷底。
*
陈溪从胡家匆匆赶回,一进门来,便见团子手舞足蹈地“啾啾”个不停。然而他看了好久,却仍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团子忙活了半天,见陈溪仍是一副懵懵的模样,气得又是一连串的“啾啾啾”,骂骂咧咧地回窝继续睡大觉了。
陈溪对此有些茫然,出门前明明喂过它了呀?
他偷偷跟过去瞧了一眼,倚着门边,思绪很快又飘向了别处——宋玉盘怎么没来?
那边,宋玉盘一到家便将自己关进了卧房,斜倚在床上冥思对策。
颂氏在堂屋焦急地踱来踱去,不时抬头望向紧闭的房门,脸上写满了忧愁。
“啧,你别晃了,晃得我眼睛都花了。”宋廉吐出一口烟雾,目光随着颂氏转个不停,“玉盘都这么大人了,你别总拿他当孩子。眼看着家里也快完工了,小福那边的家具也陆续送了来,赶紧想想宴席的事儿吧。”
颂氏一听,心中登时涌起一股怒火,她猛地转过头来,“抽抽抽,就知道抽!儿子神色不对,你没看出来啊?还有心思抽烟呢,有你这么当爹的吗?”
宋廉被噎了一下,也不恼,憨笑着将烟袋慢慢收起,“得,我这就去关心关心咱儿子,瞧瞧是哪路神仙惹着他了。”
颂氏见他有所行动,紧绷的神色稍有缓和,悄咪咪地躲在门外偷听。
宋廉只叩了两声,未待回应便径直而入。走到床边,端量了会儿宋玉盘,见其脸色好像是不对,便坐到了一旁,温和地开导,“这不如意事,常□□,有些事情或许无法避免,而有些事,则无能为力。
“老话说得好,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既已登台,那便坦然面对。你自幼便有主见,遇事不骄不躁,不与人争锋,这是你的长处,阿爹对你向来放心,只望你将来无论遇到何种境遇,都能坚守如初。”
宋玉盘手指紧握,似是在做着某种挣扎。忽然,他猛地起身,朝着宋廉直直跪了下去,没有半分犹豫,“阿爹,我有意中人了,我要娶他!”声音坚定有力。
“砰”的一声巨响,门被重重撞开,吓得屋里二人心头一颤。
颂氏急切地奔至宋玉盘跟前,将他扶起,眼睫上还挂着泪珠,“儿啊,你方才所言,可是当真?”接着,她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逐渐严肃,“那个……人家愿意么?咱可不能做那强取豪夺的行径。若是如此,娘可不管你什么武安侯、武文侯,照打不误!”
宋玉盘羞道:“您说什么呢,我与他……我们是两情相悦,我们已经私定终身了!”他悄悄抬眼看了看颂氏,又迅速垂下,面色微红。
“好好,两情相悦好!”颂氏重展笑颜。
宋廉此刻的心情丝毫不亚于颂氏,他虽嘴上不说,但心里是一直惦记着的。因怕儿子孤独终老,他连过继、抱养这些事儿都考虑过了。可孩子再好,到底不如枕边人亲密不是。
他始终还是希望儿子能够找到一个心意相通、相濡以沫的伴侣,共度余生。
“快,快与阿娘说说,是哪家郎君?”颂氏将宋玉盘带至床沿坐下,等不及地探听起来,“你放心,待他来了咱家,阿娘定会待他如亲儿子一般,绝不叫他受半点委屈。”
宋廉也笑眯眯地点头应和,“回头阿爹去寻个媒人,挑个好日子,尽快给你们把事儿办了。至于暖房酒……也别办了,直接与新婚喜宴一块儿办,哈哈!”
“儿啊,快些说说,是哪家郎君啊?”
宋玉盘羞得快要将头垂到胸前,“你们不是都认识……陈溪嘛!”
此言一出,周围空气瞬间凝固。颂氏下意识地看向了宋廉,见其面色有异,忙又不确定地问宋玉盘,“你……你方才说……哪个陈溪?”
宋玉盘似是被逗乐了,抬头看她,“咱们村子,还有第二个陈溪吗?”
“你给我跪下!”宋廉重重地拍了一下扶手,大声喝道,“好你个混账东西,你……你竟敢对陈溪下手,你……玉怀,玉瑾,给我找根柴火棍来,越粗越好!”
宋玉盘呆若木鸡地又跪回了原地,怎么也想不明白,他爹为何忽然翻脸比翻书还快。
不久,宋玉怀还真拿了一根柴火棍进来。不过不粗,还贴心地剔除了外面的棱角与毛刺,给宋玉盘递了个挺住的眼神后默默退出了卧房,与宋玉瑾一同守在门外。
“哥,这能行吗?”
“宋叔这是对陈家有愧,大哥不挨这顿打,这事儿怕是难成。”
宋廉正在气头上,下手便失了轻重。颂氏看在眼里,痛在心上,然而再不忍,她也并未上前阻止,只是默默地站在一旁,抹着眼泪。
许久之后,宋廉终于打累了,他将柴火棍往地上一扔,疲惫地又坐了回去,“趁现在还来得及,你往后莫要再去找陈溪了,这事儿,我不同意。
“总之,你想娶谁都行,除了陈溪。”
宋玉盘坚定的直视着宋廉,“阿爹,我做不到!”
“你……你真以为我舍不得打死你是不是?”
“只要能与他在一起,您便是打死我,我亦甘之如饴。”
见宋廉被气得不轻,宋玉盘深感自责,不由放软了语气,“我喜欢陈溪,是想与他共度余生的那种喜欢,他对我亦是如此。阿爹,我记得年幼时曾听您对阿娘说过,您说真挚的感情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珍宝,您很庆幸能拥有这份珍宝。如今,我终于找到了独属于我的那份珍宝,难道爹娘不希望儿子幸福吗?”
“你……”
宋廉深深地看了一眼脊梁始终挺直的宋玉盘,红着脸,甩手离去。
宋玉盘依旧巍然不动地跪在地上,直至兄弟二人拿着伤药进来,他才露出一丝疼痛的神情。
颂氏为他们带上屋门,叹了口气,步入了卧房。宋廉正在窗边吞云吐雾,颂氏也没管他,屋里静得仿佛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过了许久,她起身走到窗边,“这事儿,你打算怎么办?”
宋廉敲了敲烟锅,“还能怎么办,明日咱俩进趟城,置办些好酒好菜,去四郎坟前给人赔个不是。”顿了顿,又道:“然后,去趟陈大郎家……”
话音未落,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响动。紧接着,宋玉盘的声音隔着门板响起,“阿爹阿娘,这种累活怎能让你们去呢,您二老好生歇着,我们年轻人去办就成!”
语气中的振奋清晰可闻。
“嘿,这臭小子!”宋廉指着门板,笑骂道。
打儿子一顿,实属无奈之举。陈四郎就这么一个儿子,竟然被自家儿子给拐走了,他心中实在有愧。
颂氏眼角残留的泪痕还未完全褪去,眼泪又再次汹涌而出。自己长久以来的期盼,终于在这一刻化为了现实,她不禁激动地双手合十,连连感恩!
*
太阳逐渐西落,陈溪独自坐在桌前,眼前是已然没了热气的饭菜。他只吃了两口,便觉无味,咽下了嘴里的食物便搁下筷子,双眼逐渐泛起酸涩。
这种酸涩一直持续到了亥初时分。
“小溪,是我,你睡了吗?”
熟悉的声音响起,陈溪下意识地起身,笑容瞬间浮现在面上,可嘴上却仍不饶人,“我已经睡下了,有事儿明日再说吧。”
对方似乎并不在意陈溪的冷淡,声音依旧温和地响着,“既如此,那你好好休息,我便先回去了。”然而,话音刚落,“哎哟,嘶~我……我没事,只是不小心碰到了背上的伤口,你别担心,我回去再处理一下就行,嘶——”
那轻微的颤音中夹杂着毫不掩饰的痛楚。
果然,屋子里一阵窸窣作响,紧接着窗棂被人推开。宋玉盘得逞地一勾唇角,刚跃入屋内,便被一脸焦急的陈溪按住,上来就开始扒他的衣服。
“怎么回事?你怎会受伤呢?”
宋玉盘深吸一口气,一把握住了那双在自己身上作乱的手,不敢用力,怕把他弄疼,却也不敢轻易松开。
“骗你的,我没受伤。”他垂首,趁机在指尖上轻轻一吻,却意外发现指腹上布满了细密的红点,眉头下意识拧起,“这是……针扎的?”
“不……那个……已经不疼了。”陈溪偷偷抬起眼帘,心虚地窥了他一眼。
宋玉盘抚着他的指尖,叹道:“这么不小心,你让我如何放心?往后,你无需再为生计烦忧,咱家有钱,我养得起你。”
这话听得陈溪心头骤暖,他抿了抿唇,却道:“你今日为何没来寻我?”
宋玉盘微微一愣,随后脸上的笑容逐渐扩大,“你前面恼我,就为这事?”
“……我哪有恼你?”
“好好,你没恼我。”宋玉盘见好就收,“我今日忙着备大礼去了,阿爹阿娘已经同意了咱俩的事儿,准备明日带着东西,上大伯家去呢。”
“同意了?”陈溪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那……那他们知道了,他们,可有生我的气?”
宋玉盘宠溺地捏了捏他的鼻尖,笑道:“怎会?我家郎君这般温润俊俏,讨人欢喜,他们别提多高兴了,还觉得我配不上你呢!”
陈溪闻言不禁失笑,情难自禁地将宋玉盘拥入怀中,修长的手指在他背上轻轻滑过。
“明日,咱俩也去看看吧,我怕万一大伯生气。”
“好,都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