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洗,夜色深沉,慈宁宫内灯火通明。
明远太后闭目斜倚于凤榻之上,宫女轻手轻脚地为她捶打着,那因批阅奏折而酸痛的膝盖与手臂。
琉薇则细心按摩紧蹙的眉间。
片刻之后,太后示意停止,“贤昭歇息了吗?”
“奴婢方才遣人探视,回报说一切安好。”
“如今明昭王朝,唯余哀家与贤昭相依为命。”感到额间刚有所缓解的疼痛再次加剧,太后抬手揉按,“你可觉得,哀家对贤昭的管教,是否过于严苛了?”
“太后不必过虑。”琉薇叹息一声,“太后历经风雨,奴婢随侍多年深知世事艰辛。
自古以来,女子地位便多有限制,一旦触及男子权势更是举步维艰。当今朝堂之上皆是男儿身影,天家之中,唯太后与公主殿下相依。而定国公身为开国勋爵,手握实权。兵部、禁卫军、五城兵马司乃至上直二十六亲军皆有拥戴者。
幸而锦衣卫乃太祖皇帝驾崩后所设,直接听命于太后。否则,定国公若生异心,后果将不堪设想。”
“他会反吗?”太后语调淡然,似随口一问,却令得周遭四名宫女瞬间屏息,动作愈发谨慎,唯恐惊扰这份平静。
"不会,亦不敢。" 琉薇面不改色,依旧镇定,"虽说各军事核心中不乏定国公的拥趸,但自那场战役后,他们的职位多已降至卑微,有的仅是百户所小吏,统辖不过一百一十二人。其余多为吏目、主簿之流,最高也不过正五品。
再者,'定国公'实为虚衔,只挂名兵部尚书。兵部职责仅限于武官选授、行政、征调边防、兵籍军械等事务,且与五军都督府相互掣肘。
因此,太后无需忧虑,定国公即便有意,亦无兵可调。”
“五军都督府统领军队与战事,定国公亦有眼线。”
“仅是眼线,并无实际政务。且有暗卫时时监督。”
“现下明朝王朝国泰民安,但若两面三舌,借端生事,轻则影响士兵士气,重则牵动将领决策……”太后淡淡一瞥,神色宁静,难以窥见情绪波澜。
“亲人离散,家园破碎,生死未卜,乃至蒙受不白之冤,遗臭万年。这些无论是太祖麾下的老将,还是当世大儒、归顺的山野之人,皆感同身受,放在前朝确有可能。”
琉薇含笑摇头,“明昭王朝今日部分官员因追求荣华而相互庇护,可一旦外敌来犯,意图颠覆王朝,无论资历深浅的臣子,绝对能同舟共济,共御外侮。”
琉薇接着道:“拨乱反正,天下重归一统后,功臣必先……这是历史常情,各朝皆然。太后英明,洞悉此理,故对老臣心存慈悲,未行极端。他们怎么会不感恩!”
闻听这话,太后摆手示意四名宫女退下,任由琉薇舒缓额角,发出满足喟叹。
她言道:“哀家初衷确是如此。未料短短三载,定国公胆大包天,为了给他的儿子铺路,竟在根本之处暗中操作,贪心过甚,自取其咎。”
“奴婢斗胆敢问娘娘,乡试舞弊是否确系定国公所为?”
“这事已水落石出。豫州乡试搜检官是定国公远亲,虽然隔了数代,姓氏各异,但血缘犹存。至于印卷官则纯为攀附上司,与定国公无直接瓜葛。”
“局势错综复杂,太后想如何处置?”
太后眸光如冰雪般凛冽,“哀家治理朝堂三年有余,非贤昭一般柔弱可欺。定国公的儿子想要做这天下共主,必须先舍权柄,安于兵部尚书之位。否则……
哼,宗室之中英才辈出。润知与司空颢皆为上选。再不济,也有与定国公夫妇离心的陆承韫。”
琉薇颔首赞同:“皇帝只需承继萧氏血脉,治理之道自可由太后悉心教导,循序渐进。
正如太后所言,大局已定,那豫州学子与翰林院侍讲学士的不幸,大约真是定国公为大局而行的决绝断腕之举。”
“或许吧。”太后打断了她的进一步询问,显露出几分疲惫,“近日朝务冗杂,确感力不从心,需得好生歇息。”
言罢,琉薇连忙搀扶太后步入内殿,细心为其解衣宽带,直至太后安然入梦,方才放心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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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
正值寅初,日旦交替之间,定国府内却已烛火摇曳,一声脆响彻底打破宁静。
陆墨凌避开一地琉璃碎片,拾起父亲因愤怒而掷于地上的信纸,细细阅读。
愈是深入他的眼神愈发阴郁,半晌后手臂低垂,信纸被紧紧攥住,狠狠揉成一团,“太后,她竟敢……”
书桌后的陆泽冷哼一声,嘴角勾起冷笑,语气中满是不屑:“这样明目张胆,太后分明是在试探你的底线,同时也是在提醒我天家威严不容小觑,更是告诫我,天家对一切了如指掌。”
“父亲,孩儿该怎样应对?”陆墨凌沉思一息,复又问道,“若我他日登基,必需构建自己的势力。但三年来,父亲您为我精心布下的局几乎被一一拔除,除兵部外,其余皆化为乌有。就连豫州那边也……”
“诏书既出,豫州建造申明亭、旌善亭之事已成定局,难以更改。”
“申明亭将乡试参与舞弊者、与其他罪大恶极者的姓名、罪恶、判处结果一一详细言明,包括狎妓的侍讲学士。旌善亭则扬起善声、传誉乡里,好比那个无故死去的豫州学子。”
陆墨凌担忧道:“这般不利。父亲,现在诏书尚在路上,要截杀传旨太监吗?”
陆泽眼神锐利,“太后非萧沁澜那般软弱可欺之辈,宗室备太子有六,你之外,蔫润知与司空家那小子声望颇高,深得臣心。
老臣之中,除忠勤伯外,我虽官职最高,但同辈已寥寥无几。太后贬黜官员,让京师从四品之下全部告老还乡便是警告,更是布局。”
“少保大人尤项呢?三年来尤项大人曾多次暗中相助,虽未明面接触,但显然是站在我们这边。且翰林院官员中,他最有可能入主内阁。只是乡试之事处理得这么仓促,确实不妥。”
“尤项乃太祖旧臣,智计过人,但与我们这些沙场征战之人交往不多。”陆泽轻敲桌面,“他的心思,确需进一步试探。”
“好,儿子静候父亲佳音。”陆墨凌应承后,唤来下人清扫书房,继而关上门扉,转而聊起他事,“翰林院侍讲学士与豫州学子之死,父亲可知背后真相?动手之人?”
“据闻是毒药暗藏于餐食之中,至死未觉,终至七窍流血暴毙。”陆泽摇了摇头,“也算是对他的一种解脱吧。狎妓之罪本不容宽恕,而今身死,倒让他家族免于流放九族之厄,改为抄没家产,已是宽待。”
“儿子以为,太后对狎妓与乡试二事的处理过于严苛。若换作是我……”
陆墨凌话未说完,便被陆泽打断,“此二人与你有关联,太后此举并无不妥。明昭王朝初立三年,表面上一片祥和,实则暗流涌动。狎妓与乡试舞弊作为首例,自然需要严惩以儆效尤。你将来若登大宝,切记不可心慈手软。否则,在敌人环伺之下,你的帝位难保。记住,务必要时刻保持清醒与警惕。”
“是,儿子明白了。”陆墨凌再次开口,“若真有那么一日,我坐上龙椅,初期确会受到太后制约。沁澜……”
他话音未落,便听陆泽一声冷哼,“贤昭公主不过是个懦弱无能之辈,是否拉拢并无大碍。
陆承韫当日所言非虚,若强行纳她为妃,只怕你们之间的情谊将荡然无存。时光能消磨许多隔阂,可朝局风云变幻,你不可将宝贵时间耗费于儿女情长之上。
你母亲心慈,这事你需以大局为重,莫被她影响了判断。”
陆墨凌听罢半晌未语,眼中闪过挣扎与不舍。
最终,他低声道:“必须如此吗?”
陆泽望着儿子眼中的那份执着,语重心长地说:“墨凌,身为帝王,需有舍有得。
你若能以嫡公主之礼待贤昭,那些对太祖皇帝忠心耿耿的朝臣定会对你心生敬意,你的地位自然稳固。届时,让太后退居后宫,你独掌前朝大权便是水到渠成之事。
若你心中仍有对贤昭的深情厚谊,不妨利用你的身份,让她的婚事再缓几年。待你稳固权柄之后,再将贤昭纳为妃子也不迟。”
一番话让陆墨凌脸上的阴云顿时消散,他起身恭敬地向父亲行礼,“多谢父亲大人提点,孩儿受益匪浅。”
“嗯,明白就好。”陆泽满意地点点头,抚摸着特意蓄起的胡须,神情满是欣慰,“西院情况如何?”
“烛火已熄,想是已经安歇。”
“你没派人监视?”
陆墨凌不解,“这是父亲的府邸,二弟被接回来也不过数年,又能有何作为?”
“话虽没错,但毕竟是男儿身,谁又能知他心中所想?”陆泽深思后道:“罢了,为父亲自去瞧瞧,看他是否真如表面那般安分守己。”
“可天色已晚……”
“你我二人共谋前程,秉烛而谈,他倒好,安然入梦,简直不孝不义。”
“父亲……”陆墨凌望着父亲渐行渐远的背影,稍作犹豫,终未追随,转而拾起桌上散落的各式消息逐一审视,心中暗自筹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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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院之内,万籁俱寂,皎洁的月光透过窗棂,斑驳地洒在屋内,为静谧的寝屋添上一抹朦胧春色。
一只白皙细腻、仿佛无骨的手紧紧抓着床栏,随后蓦然放松,无力地垂落床边,颤抖不已。
萧沁澜面色绯红,发丝凌乱地贴在脸颊上,汗珠仍沿着肌肤缓缓滑落,她闭目试图驱散那余韵未尽的不适。
屋内弥漫着浓郁而持久的气息。
陆承韫发出惬意舒畅,愉悦低吟。
“还好吗?”
萧沁澜体力未复,抬起一足狠狠蹬了他一脚。
那一脚蹬出更像是撒娇,力道微不可察。
“没想到你会选我。”陆承韫按住她的唇瓣,细细摩挲。
“……”
双生藤蔓,根脉相连,因命运编制的纽带密不可分,故而未能各自绽放,牵一发而动全身。
萧沁澜仰视着那张与前世男友一模一样的脸,无意识轻柔抚上,“你怎么,长成这样!”
淡白月光落在陆承韫身上,他伸手握住,侧头抵了抵,“只是这个?”
“……不是。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萧沁澜深褐色的眼眸波澜不惊,“当年一见……惊为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