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猴嘴里咬着绑在枪身上的带子,手电筒不知道什么时候转移到额头上,像矿井工人头上的作业装备,四肢并用,不到一会就爬到树上,找了一个结实的地方坐下去,两条腿紧紧纠缠在一起,保持身体的平衡。
在树上坐定,在半空中拖着枪,胳膊连晃都没有晃一下,头顶的灯和瞄准镜始终保持在同一个水平线上,在四周来回扫视。
几乎在瘦猴刚动作往树上爬的时候,凌黛同时动起来,在山洞顶上顺势悄无声息翻滚两圈,藏在一处石壁凹陷处,吉利服和周围的杂草融为一体,只留下一个枪口露在外面,枪口对准瘦猴的眉心,时刻警戒。
她也不知道自己现在这一身算什么,兵不兵,匪不匪,反正挺离谱就是了。
凌黛呼吸放轻,眼睛始终透过瞄准镜看向瘦猴,没有跟随灯光到处移动。
手指还带着一丝颤抖,胳膊却比刚才更加有力量,随时准备着,只要有一点不对,立马扣动扳机。
瘦猴坐在树枝上,手电筒的并不算微弱的光,配合着瞄准镜,认真扫视每一寸土地。
光很快落在凌黛伪装过的地方,瘦猴顿了一下,两个瞄准镜好像在空气中对视。
就这一瞬间,冷汗唰的一下从背后冒出来,四肢百骸都泛着冷意,小心吞咽口水,咬着下唇,手指颤抖,不断给自己鼓劲,拼命回忆从前射击野果时的勇猛果决,好像这样就可以生出无边勇气。
凌黛做了无数心理建设,就在即将要扣动扳机的时候,瘦猴手里的枪口又缓缓离开,连带着灯光一起,她所趴的地方又重新陷入黑暗中,好像刚刚停顿的一瞬,是错觉。
瘦猴不断以山洞为中心,几乎地毯式搜索了一圈,没有任何发现,才拍拍身上的土,重新往山洞中走去。
几乎刚进去,凯子就发现动静,竖起枪口对准来处,直到看见是瘦猴才松了一口气,抬脚上前迎了迎:“怎么样,卓哥。”
瘦猴摇头:“放心,没人。”话是这么说,脸上却一点没有开始时的轻松。
进来之前还是感觉不对劲,摸了一把洞口的土,还带着温度,说明那里前不久还有火堆,只不过对方听到动静即使将火熄灭。
步枪一直处于上膛的状态,对于那俩母子,也没有一开始的想法。
时刻戒备,随时观察周围的动静,不让自己成为他人案板上的肉。
当然,这话他没和凯子说。
对方人数应该不多,或者知道自己手里有枪,所以躲了起来。
不管怎么说,到底有好处,累了一天,能休息一会是一会。
“我睡会,你看着他们。”
瘦猴只说了一句,裹着衣服躺在凌黛平时睡觉的石床上。
凯子抱着枪守在床前,那对母子已经被他拿绳子绑住,嘴里塞着抹布,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只有眼眶不断流眼泪,看上去可怜极了。
小男孩也好像知道现在情况很危险,不是从前肆无忌惮的时候,而且妈妈还对对面的两个男人殴打,小身体颤抖着,眼里全是惶恐,小心翼翼往妈妈身边挪去。
女人见儿子动作,在凯子怒视下,也努力往儿子身边靠,好让他安心。
母子俩紧紧贴在一起,眼里如出一辙地彷徨,都不知道前路在哪里。
凯子面色复杂看了瘦猴一眼,又回头横眉冷冷看着母子俩,眼睛不断闪烁,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
自从瘦猴回去山洞,凌黛一直趴在原地一动不动,嘴唇微张,小心呼吸着,生怕不知道什么时候,对方杀一个回马枪。
不得不说这样的谨慎在关键时刻能救命,她也不会知道自己和死亡只有一步之差。
瘦猴一开始确实没有进去,在触摸到洞口土地温度高得不正常,他停了好一会,竖起耳朵随时注意周围的情况,只要有一点响动,都逃不过他的耳朵。
直到很久之后,周围确定没有任何动静,才转身回去。
山洞里鸠占鹊巢的人终于安静下来,凌黛用比乌龟还要慢的速度,艰难挪动已经僵硬的四肢,犹如一只晒干的咸鱼,觑着看守在不远处的渔民,小心活动胳膊腿儿。
四肢活动开,习惯性扭动脖子,突然听见嘎巴一声,在黑暗中十分刺耳。吓得她一动不敢动,维持着歪脖子的动作,支起耳朵,生怕吵醒瘦猴,爬上来把自己一枪崩了。
等了半天,都没等到一点动静,凌黛壮着仅剩的胆子,鬼鬼祟祟凑到洞口往里面看。
还真别说,她很怕自己看过去的时候对上一双抬头看过来的眼睛。
好在事情还没有那么的糟糕,预想里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瘦猴在石床上四仰八叉躺着睡觉,十分放松。
那个叫凯子的大块头坐在床边,怀里还抱着枪。
床尾则缩着那对母子,两人已经靠在一起睡着了,脸上还带着泪痕,应该是哭累的。
眼瞅着山洞里的人一时半会不会出来,凌黛不再停留,抱着枪,蹑手蹑脚离开山洞顶,绕路朝他们上岸的地方跑去。
跑一段路,回头看看身后有没有人追上来,走走停停,用比平时更久的时间,终于跑到事发时候听到响动传来的地方。
凌黛不敢点火,只能借着微弱的月光,看海边一地凌乱。
四处散落的垃圾、破碎的酒瓶,还有破碎的布条和几截不知道做什么的绳子。
几处砂石比旁的地方颜色更深,凌黛伸手摸了一把,凑到鼻子上轻嗅,一股铁屑味让她立马皱眉。
这是血的味道!
“呕”凌黛没忍住,扭过身子,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胃里酸水不断翻滚,恶心的感觉怎么都压不下去。
跌跌撞撞跑到海边,使劲搓洗触碰过人血的手。
浑身冷的厉害,也不知道是海水还是夜晚,亦或者是性命威胁之下太过恐惧,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大颗大颗落下,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才好。
仅有的理智催促着赶紧离开,本能想要回家,抬脚两步又停下,满脸艰难,家在哪呢,唯一的家就是山洞,里面还有更危险的人。
咬咬牙,恨得不行,天大地大竟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处。
从前觉得岛上清净,没有那么多惹人烦的人,现在终于觉出人类社会的好了。
还是得人多安全,关键时刻大爷大妈嗷呜一声冲上来,警察没多久就来了,哪像现在,进退不得,去哪都危险。
最后没办法,只能往凿船的地方跑去。
看着凿了一大半的木头,凌黛使出娘胎里吃奶的劲,也没把这个大家伙推动哪怕一厘米。
欲哭无泪的同时,不免疑惑,前辈是怎么做到的。
前辈……我也是偶然发现,不是我干的,我不是大力士!
本来想自己凿来着,但这不是死到临头了嘛,只好把这个希望留给你。
就算她当时还活着,也不一定能有这个毅力把巨大的木头凿成船,并且开走。
只是以己度人,万一未来有一天,有一个和自己当时同样绝望的孩子来到这里,好歹给她留一个念想,也许呢,也许对方真的可以做到,也算是功德一件。
凌黛不知道前辈善意的谎言,只认为对方是个高人,每天兢兢业业凿木头,想要有一天可以离开这里。
人只要有希望,就永远都有路走。
她就这么靠在木头旁边睡了一觉,被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叫醒,怀里紧紧抱着那杆枪,犹如一只受到惊吓的幼鸟。
没有人托底的人生,无论前方是狂风还是暴雨,总要艰难地跌跌撞撞往前走,这就是人生。
凌黛不敢回去,只能找几颗野果果腹,在周围晃了一圈,没有任何动静,鼓起勇气跑到其中一处埋东西的地方,挖出来一罐罐头,美滋滋吃起来。
一切都很顺利,直到远处传来女人的刺耳的救命声。
以山洞为中心,凿母船的地方在山洞的西南方向。
而距离西南方向埋东西最近的一个点,在正西边,可以很清楚听到对方求救,和孩子的哭喊声。
“求求你救救我,还有我的孩子,你应该也有自己的孩子,求求你。”女人被瘦猴摁在地上,即使脸上全是青紫,嘴角也沁出血迹,依旧扯着嗓子大声呼救。
听到话里的内容,凌黛心底一沉,缓缓放下已经空掉的罐头罐,对方知道岛上还有其他人的存在,并且在向自己求救。
女人的哭喊声,和男人兴奋地嘶吼,混着小孩尖锐地嘶吼,让这个早晨变得格外不平静。
凌黛不明白对方究竟怎么知道自己的存在,重新把枪抱在怀里,脑海里始终回荡着前辈那句话:“你一定要记住,不可以相信任何人,任何出现在这里的,都是亡命之徒,不管对方看上去有多可怜。”
从坐改为蹲,看着发出声音的地方,眼神莫测,不知道该怎么办。
“黛黛,你一定要做一个善良的人。对,我们家黛黛真是个善良的好孩子。她还小,你做姐姐的要让着妹妹,黛黛最善良的,对不对?朋友嘛,你就是太敏.感,要善良一点,朋友之间有冲突很正常。阿姨只是刀子嘴豆腐心,黛黛这么善良,赶快和阿姨道歉。”
凌黛已经决定和过去切割了,但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一刻脑海里将过去三十年岁月中听到的话浓缩在一起,全部都是凌湘君女士从前要求自己的善良时的画面。
善良,这个词出自《礼记·学记》,是形容人心地美好,纯真温厚,没有恶意。
凌黛被这个词束缚了整整三十年,人们常说善良是一个人最基本的底线。
那可真是太片面了。
如果真的把善良原本的含义揪出来,不说别的,只没有恶意这一点,这个世界上就不存在善良的人。
谁能没有恶意呢。
只要是人,就会有情绪,有情绪,势必会有善恶。
不论是行为还有思想,只要有一点恶,那就不算善良。
凌黛被装在善良的袋子里三十年,时间久了她也会怀疑自己,究竟什么是真的善良。
难道只是为了生活在别人的评价中吗?
不可否认,别人对于凌黛的评价确实有善良这样的评语。
但那又能怎样呢。
没有人知道,为了这两个字,她受了多少委屈,吞过多少泪水。
凌湘君女士在别人眼里也同样善良,她脾气好、性格好、为人处世爽朗大气。
没人知道她所有的负面情绪,在关上家门的那一刻,全部宣泄给凌黛。
当然了,她不会承认的,因为每次发火,总有凌黛自己不听话的因素在,即使同一件事情,放在平时她心情好的时候,不会遭遇这样的结果。
这样的善良是善良吗?
凌黛偶尔会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垃圾桶,对,就是这样,被动接收所有负面情绪的垃圾桶,那个时候的自己,是被盖上一个不听话的戳。
她不懂,既然善良没有用,为什么要教会自己这个词。
小时候不懂,以此为豪。
年岁渐长,慢慢地感到不耐烦,怀疑人生。
但多年的习惯一时半会改不过来,很多时候下意识搭把手,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呢,行为已经习惯了利他的行动,即使损坏自己的利益。
就像现在,条件反射抬起脚要往前跑,即使知道前方的人是亡命之徒,怀里有枪,手里沾着鲜血,捏着不知道几条人命。
凌黛哂笑,抬头看天,感觉自己像一个一.丝.不.挂的小丑,没有内核,只能被动的在别人嘴里活着,只要没有满足旁人的需求,就好像做了什么天大的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