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醒醒,快到爷爷家了。常大小姐啊——夕阳晒屁股了——”
钢筋森林里,一辆小车已经在高架上堵了一个半小时,十二中每天上下学都人满为患,今天散训又正好赶上周五晚高峰,直接把一老一少两个人堵得寸步难行。
夕阳、车灯和路边霓虹用各色光晕编织成牢笼,虫蚁般的车辆困顿其中,挣扎着往两边逃去。
常安早就累了,散训之后,同学被家长各自领走。班主任刘伟神出鬼没,李亦清有样学样,一散训就不知道哪去了,常安一整天都没机会和李亦清说上话。
坐上常荣凯副驾驶的时候,皮肉被口袋里的手机一硌,常安掏出手机想给李亦清发信息,没想好说什么,手指在屏幕上一摩挲,误触打开相册,常荣凯那张私心很重的照片又跳出来。
看着照片,常安突然懊恼,她应该趁升旗的时候给李亦清拍张照的。
至于这种行为算不算侵犯肖像权,已经不在常安此刻能考虑到的范围里了。
手机往脑门上一贴,半张钢化膜上都是额上出油。她没好气地抽出张纸,一巴掌抹干净屏幕,然后没骨头似的往座椅下滑去,眼睛一闭,没过两秒就意外睡着了。手劲一松,手机咚地滑落。
常荣凯握着方向盘,在旁边乐不可支。
久不见人来,常老头打电话来催,常荣凯算算距离,“快了马上到”应着,放下电话就开始喊常安起床。
常安迷迷瞪瞪睁眼,她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半边身子睡得陷进座椅里,两手一撑坐垫,重新坐起来,脱口就问:“爸,晚上吃啥?”
“别问你爸,问我爸。”
“哦对,今天去爷爷家,睡忘了。我妈呢?”
“已经到了。你姑也到了,就差咱俩。”
“大咖就得最后到。”
“说得对!”
一打方向盘,小车终于驶离高架,脱离主干道,向着一处老旧小区奔去。
在常安的记忆里,这是她最初的“家”,她学龄前曾在这个小区里住过好长时间,后来读书才搬去现在的家,腾出来的老房子刚好给爷爷住。这小区跟常荣凯一个年纪,基本保留了上个世纪的样子,住的大都是老人,常老头每天下楼遛弯都乐乐呵呵地跟周围人打一圈招呼。
一儿一女周末来吃饭,每周都像过节。
旧式居民区里,人还没下车,广播声和百家饭的味道交缠着飘进车窗来,常荣凯把车停在路边。附近有一所小学,放学的小学生吵嚷着从车边跑过,满手都是辣条红油。辣条味道堪比生化武器,父女俩集体眼馋,常荣凯喉结动了动,干巴巴地催常安下车:
“我去找地方停车,你在这等我还是先过去?”
常老头住的地方不能直接开车过去,非得下车走二百米才行。老旧小区的通病,道路窄还没处停车。汽车进不来,自行车畅行无阻。
又一群小学生穿着旱冰鞋呼啸而过,常荣凯和常安面面相觑,好像被旱冰鞋喷了一脸尾气。
常安伸个懒腰,“我慢慢走过去吧。”
“行,那我不管你了。”
油门一踩,小车又缓缓开走。常安不急着回家,结束军训后无所事事的傍晚最值得浪费,更何况有云有风,不在树荫底下偷个闲,都愧对老天爷赏的好天气。
路边小卖部是居民自己开的,一铺养三代。老板娘守在店里,八岁儿子被押在玻璃台面上写作业,拼音字母画得像蝌蚪,正在挨训。
常安是老主顾了,老板娘认出她来,直接拿出一罐冰镇可乐,看在常安的面子上,训儿子的声音都柔和几分。常安单手开罐,可乐拎在手里,一肘支在柜台上,装模做样给人指点学业。
走出小卖部,慢悠悠地穿过步道,找座凉亭坐下。
围坐的老太太们操着方言聊些什么,见着常安,好像见了什么稀罕物,纷纷招呼常安过来坐。
“这不是老常家的小常吗,大姑娘啦!”
“念书辛苦噢?一周不见你回家一次?”
“小孩少喝饮料,坏牙!”
常安奶奶还在的时候,老太太们关系好,没少关照常安。后来搬走,她们还是每次都能认出常安来。老太太们老眼昏花,唯独不会认错孩子。
常安不见外地坐过去,邻座的老太太操着宽扇,扇面儿转个方向,从后面给常安扇风。
“你小的时候,咱们小区都没什么小孩陪你玩,我们那个时候腿脚还利索,还能跟你玩。现在小孩多啦,我们也老啦,玩不动啦!”
“高中更辛苦了吧?我们那个楼搬来个小姑娘跟你一般大,也刚上高中,噢哟每天早出晚归的,看着都辛苦。”
“来,酸梅汤,奶奶自己熬的,不比饮料好喝呀?”
开朗如常安,也在奶奶们的攻势下左支右绌,应了这个顾不过那个,恨不能长出三头六臂。
“诶,那个小姑娘是不是跟小常念一个高中啊?”
“十二中?”常安捧着小汤碗,咕咚咕咚喝完一碗,旁边奶奶拿起壶,喜笑颜开又给她添上一碗,碗是老人家自己用的,比寻常饭碗小一些,又比茶碗大一些,喝酸梅汤刚刚好。奶奶见常安爱喝,心里开心,常安把人哄高兴了,也自在:“十二中离这好像还挺远的。”
“远呢!每天骑车子,刚回来,车子还停在那边院子呐。”
“是吗?我去看看!”
说起来,常安好像从没在上下学时段见过李亦清,也不知道她每天怎么回家。
常安家离学校不远,属于“走路不算近,骑车没必要”的尴尬距离,每天的出行方式取决于她几点出门,不着急就走路,着急就楼下扫个共享单车,上学时间很有弹性,两分钟到三十分钟都有可能。
“慢点慢点,小心磕碰噢。”
“有一样大的小孩一起玩,还是比一个人好诶。”
拨开垂下的藤蔓,再走过一道圆形石门,就是居民楼的小院。小楼一共五层楼,人少,没有电梯,彼此几乎都认识,有什么不方便放在家里的大物件,往小院里一放,也不怕丢。
一楼住户的电瓶车放在院里充电;谁家不要的鱼缸贴墙放着,被社区管理员填上土,种点花花草草;淘汰下来的旧衣服被叠好打包,拿塑料绳扎成一捆,摆在楼道口,过两天自然会有人收走……
中间只留下一小块空间,在常安的记忆里,小屁孩们特别爱在这里对踢毽子。
小屁孩们陆续长大,没有哒哒的毽子声,只有水声时不时响起。
一辆崭新的自行车立在院子正中间,旁边放着一盆水,水渍打湿地面,投下一地深深浅浅。
擦车的人换了身深灰色的旧衣裳,衣服看着不太合身,因为洗过太多次而颜色不均,可见不是什么名贵货。那人卷起袖口和裤脚,半跪在地上,膝盖上满是泥土,手里握着一块“抹布”,正在擦洗自行车。
清水被抹布带出来,落在自行车横梁上,顺着重力滑落,滴滴答答成了一道水帘。
“还真是你。”
旗手李亦清卸下满身荣光,成了个布衣荆钗的市井小民。
常安惊喜地走近,李亦清没想到她会突然出现,鹿一般的眼睛里满是惊讶,她不自觉拿手指绞着衣摆,放下抹布,在身后甩了甩手上的水。
走近一看,那哪是什么“抹布”,分明就是刚退役的迷彩服,李亦清下午还在穿,傍晚就拿它当抹布擦车。
“你怎么会在这里?”李亦清站起身,卷到小腿腹的裤脚重新垂下来,耷拉在她脚背上,堆成一叠。
“我以前住这里,”常安一指不远处的一栋楼,“就那,二号楼。这车子看起来好酷啊,和你很配。”
“我家里人选的。”
赵聆没有选常规的自行车,十二中太远,她觉得普通自行车又累又慢。
在门店销售的介绍下,她们选了一款山地车,可变速的那种,整体结构略细一点。李亦清在店里试着骑了一圈,自己没太大感觉,赵聆却看得心花怒放,连连说好。旁边的销售见势插嘴,自豪地介绍说,整条产品线都是专门给女大学生设计的,肯定省力又耐用,女高中生用也没问题,最适合李亦清这样个高腿长的。
当天,赵聆就全款选了一款青白相间的。
“太有眼光了,”常安绕着车子,三百六十度围观一圈,心花怒放的程度不亚于当时的赵聆,“简直是给你量身定做的李氏座驾。”
“你看起来很喜欢的样子。”李亦清席地坐在台阶上,懒洋洋地把抹布搭在水盆边沿,大方地说:“等我擦完车,给你骑一圈。”
“我?”常安连连摇头,在横梁和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我上去都难,还是帮你擦车吧。”
说罢,张开双臂,展示自己的“战损版”迷彩服,意有所指地调笑:“本人目前是一块行走的抹布,欢迎来抹布我。”
“什么虎狼之词。”李亦清乐不可支,笑低了头,又去捡水盆里的迷彩服:“我可要当真了?”
常安挨着她坐下,帮她换水、拧干,泥水稀稀拉拉滴落在身上,常安视若无睹,眼睛黏在李亦清身上:“你居然能听出这是虎狼之词,下午那会儿我还觉得你是三军仪仗队的高岭之花,现在看来也没少网上冲浪啊?”
“我哪里是高岭之花,穿抹布的高岭之花吗?”
前几天下雨,李亦清的座驾好看归好看,不耐脏,沾了不少泥。湿抹布擦过车身,泥水混在一起往下滴,两人都不刻意回避,李亦清由着灰衣服溅上泥点。车子干净了就行,至于旧衣服,本来就不打算再穿,管它呢。
常安说:“我家也没特意备过抹布,退下来的衣服都是抹布预备役,全拿去擦地、擦车了。”
“我……搬过来时带的衣服都小了,不然现在也不用穿家里人的。”
“NONONO不一样的。”常安竖起一指,立在眼前,“你就算真的穿抹布,那也是时尚,当代艺术的精髓在于解释,随便编个理念,引领时尚潮流。”
“唉呀——”
有常安帮忙,两人清水出泥猴,很快擦完了车,李亦清把迷彩服团起来往水里一丢,撑着膝盖站起身,把车子推进车棚,边走边说:“时尚杂志我在手机上看过,看不懂。”
“感觉你看过不少东西。”
锁好车,李亦清疑惑地问:“为什么这么说?”
“直觉。”常安摊手,她动作维持了不到半秒,没好气地去驱赶蚊子,“就是那种,看过很多东西,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喜欢的东西,会一遍又一遍去看。”
若非如此,怎么会一字不差地背出戏文,怎么会动作熟练地画出一副自画像,怎么会和音乐生于筝相谈甚欢?
“主要是……”忧愁爬上了李亦清的眼角,“你不觉得去一次剧院、画廊,很贵吗?手机上就可以看到很多东西呀?”
“啊?”
常安一愣,没想到李亦清的脑回路这么朴素、烦恼这么接地气。
她把李亦清当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李亦清把自己当管家婆。初遇时的文艺滤镜,在蚊蝇声轰鸣的自行车棚里碎得渣都不剩。
常安没心没肺地哈哈大笑起来,李亦清不知道她在笑什么,摸不着头脑,被常安的笑声感染,也不自觉牵起嘴角。
不远处,树下有老大爷支起棋盘下象棋,身后围了一群大爷踮脚探脖子观棋,执棋的大爷响亮落子,得意地“将!”一声。胜负已定,围观的人群脚后跟落地,稍微散开,纷纷或慨或笑,和常安的笑声热闹地奏成一曲。
大爷赢了棋,心情好得很,看见两个小孩更是高兴,棋盘上得了江山,打算与民同乐,朝她们招招手,吆喝道:“小常小赵!来,请你们吃冰棍儿!”
“坏了,我刚刚买了罐可乐,不知道放哪去了。”说起冰棍儿,常安想起遗忘多时的冰可乐,扯着嗓子喊:“爷爷,小常留着下次吃!这是小李!我们下次一起来吃!”
大爷老得头发都掉光了,自知记性不好,闻言,摸了摸自己的光头,只是笑。
常荣凯开着车在小区附近绕一大圈才找到车位,又跋山涉水地步行回来,大老远就听到常安在秀女高音,不知道女儿又在玩什么,循着声音追过去。
很多人青少年时期都有一种特异功能:听得出父母的脚步声。
常荣凯靠近,常安的“家长雷达”嘀嘀作响,猫头鹰似的环望一圈,果不其然,常荣凯来抓她了。
常安像个不舍得被家长领回家的小学生似的,依依不舍和李亦清道别:“我得先走了,明天再玩吧。”
这做派,也难怪被形容为“小小孩儿”。
常荣凯一见常安,气不打一处来,他就去停个车,常安把自己身上玩得全是泥水:“你就穿这身去爷爷家吃饭?”
反正小时候父母工作忙,常安跟着爷爷奶奶生活,泥里打滚的事情也不是没干过,沾点泥水算什么?常老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都说女孩儿得富养,常荣凯深以为然。
常安大了以后,常荣凯每到换季都给她留一笔钱买衣服,盼着常安长成个亭亭玉立的大家闺秀。谁知道常安长成了朵奇葩,臭美资金没怎么动过,小钱滚雪球似的越存越多,已经成了常安的私人小金库。
老父亲虚幻的想象,在现实面前一败涂地。
“快把你这破衣服扔了。”
常安握紧自己的衣领:“扔了就没了,我只穿了背心。”
“你的短袖呢?”
“没穿。”两人大眼瞪小眼,可乐不合时宜炸出个气泡,常安又补一句:“太热了。”
常荣凯无语,常安理直气也壮,他想教训孩子都没处下嘴,暗地里准备向王美玲告状:“爷爷家肯定有你的衣服,去了赶紧换上。”
“爸,”这回轮到常安无语,“我上次在爷爷家过暑假的时候才一米四,早就小得不能穿了。”
看着一天比一天高的女儿,常荣凯第一次为此感到悲哀。
“要不我去找同学借一件吧,她个子高。”喝完最后一口可乐,常安不顾形象打了个气嗝,“她不穿的衣服,我应该能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