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房间,焘宇接到母亲从首尔打来的电话,她虽生了三个孩子,但没有一个是自己亲手带大的——尤其是韩焘宇,从小同爷爷奶奶一起在乡下生活。
大约那时候哥哥虽读小学,无奈又生了弟弟,实在腾不出精力来照顾他。
“妈妈”,他盘腿坐在床上,晚风从拉开的窗口幽幽吹进来,奇怪的是,尽管没有面对面,他也露出乖巧的笑容来,“……我挺好的。”
“有好好的吃饭吗?我见你最近发的照片似乎太瘦了一些。”
“这次演的是高中生嘛。”
“要多久才回家啊?”
“现在还不很清楚,总要几个月的时间吧。家里都好吗?”他觉得那几句话,机械地从口中吐出来,毫无感情。
但是,同家人一起可以说的话,又还有什么呢?他深吸一口气。那凉风里有咸咸的海水的味道。他喜欢大海。
“都好,你爸爸又返聘回学校去了,头发都白了,不知道怎么就那么忙?”她这话绝没有一点儿揶揄的意思,因为她灵魂里的独立和自由是天然自带的,结婚、生子……这些都不能使她受到束缚。
大哥是有幸同父母一起的时间最长,但从小读住宿制的学校,上了大学后也自然地搬出去了。最小的弟弟早立志出国留学,因此高中读完语言班就去了美国。因此虽然是弟弟,却比两个哥哥都要独立和成熟。
焘宇认为自己性格中的柔软成分,和在乡下与老人同住的关系很大,“本来爸爸并不喜欢和你一起出去旅游,让他去做喜欢的事情,不也很好吗?”
“小时候好歹妈妈还带你去过几次游乐场,至于你爸嘛,真的,总是没有空闲的时候。”
“我这并不是替爸爸说话,妈妈自己和朋友们在一起也非常开心呀!”
“小嘴抹了蜜似的。”他母亲咯咯笑,形容声音都还有少女气息,“总之,回来的话,记得回家来吃饭。”
“好”,挂了电话,他坐在那里发呆。猛然反应过来,听见敲门的声音时,泰民在门外已经等了十几分钟了。
“怎么?我打扰到你了”,他脸上有些歉疚,“我有急事非得回首尔去一趟”,焘宇瞄了一眼墙上的时钟,现在已经快11点了。
他耐心等他说下去。
“……我想你的经纪人恐怕开了车来的。”焘宇懂得了他的意思。他后来问自己,是什么对面前这人感觉到不同的……就是那一种无法说明的默契和心领神会,“是,我来同哥说,现在开去两个多小时就可以到了。”
泰民有点儿感激地看看他,欲言又止,“如果你对今晚的事情有点儿好奇,”他喉头紧张地上下动着,“……一路上我可以同你细细讲明。”
“好啊”,几乎没有任何的犹豫,他欣然答应,“我会同哥保密的——要是明天早上我们能赶回来的话。”他故意留了点儿余地,因看到泰民脸上神色是从没有过的紧张和不安,想要宽慰他,同为男人,自己又比他小几岁,正儿八经地说起来,仿佛是更尴尬的。
泰民松了口气,目光沉沉地看过来,“谢谢你。”
等待的间隙,泰民站在宿舍门口的一盏路灯下面。寒风瑟瑟,他裹紧了身上的风衣,手伸到口袋里,摸到烟盒,想了想,终于又掏出一支来放在唇边。
他自认为是个沉稳内敛的人,尽管人人都说他待人和气、没有棱角,只有他自己晓得,那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伪装。在那波澜不惊的面上,看不清底下的暗流汹涌,他有野心,也果断坚决……这一切只有他自己知道。
一支烟抽完,看到那瘦削的身影在眼前一晃,冰凉的钥匙串已经塞到他的手里,“我已同哥
说好,现在,我们可以走了吗?”
泰民迎着风,眯起眼睛。一个人长大了,就应该学会坚强,他相信这一点,也努力践行着,“今天,多亏有你”,但是这次,他认为寻求别人的帮助,并不算太伤自尊的事情。尤其是,那人如果是韩焘宇,不晓得为什么,他知道自己无论做出怎样糗的事来,仿佛都不要紧。
他淡得像是云。又像是风。
“其实,这并不是我第一次参演同性恋爱的拍摄……”车子启动,暖风呼呼,两人并肩坐着,感到那窗户上,轻柔而暧昧地蒙上一层白雾。
这是个小小的,不被打扰的世界。
他谈论起智信,“老实说,我觉得如果将感情戏程式化,细节到吻戏的每一步骤,那就像是流水线上按部就班的工作。甚至连眼神也可以做得到含情脉脉。”
焘宇坐在副驾驶,脸并不看他,只是望着窗外暗黑的景色一晃而过。偶尔的几点灯光,点缀在这寂寥冷清的夜晚。
泰民一开始还有点儿拘谨,因为是在叙述别人对他情感的狂人,这仿佛有点自我意识过剩的嫌疑。可是,在这紧要的关头,也没法遮遮掩掩的了,“……我不晓得他为什么选择这样的一种人生。”
“在你看来,他不过是自甘堕落?”
泰民没有回答。
焘宇微笑着,终于转过头来,看得到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凸起的喉结和高挺的鼻子看起来分外性感,“我觉得你更富有男人的思维和认知,也许对于这种细腻的情感会感到莫名其妙——要是他真的喜欢上了你。你知道,这不过是一种无疾而终的暗恋,是没有结果的。”
“当然”,泰民冷淡地回答道,“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
“你从不会爱上戏中的爱人吗?”
泰民认为果断地回答“不会”,仿佛有点过于自负,因此选择了中庸的说法,“我不知道。目前为止,我一向分得很清楚。”
“那么你可是个很厉害的人啊”,焘宇说完这话,自己却掉进某种幽深的情绪里去了,他知道自己心肠柔软、容易入戏太深,“有哥同我搭戏的话,应该可以学会很多东西吧。”
一路这样闲谈着,很快到了医院。智信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割伤的手腕已经包扎好。
焘宇留在车里,没有跟来,“我想,他会希望看到是你独自去探望他的。”
泰民见他醒转过来,只觉心内沉重,他紧皱眉头,“……你为什么这么傻?”仿佛是质问,又仿佛是叹息。
智信不等张口说话,那眼泪先已经掉了下来。没想到他这样一句甚至算不上安慰的话语,把他一腔的心酸都勾了出来。
“你知道,我不会喜欢你的。”泰民斩钉截铁,他不喜欢拖泥带水,“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境下,我都只能这样回答。”
智信转过头,那一大颗眼泪从眼角滑落,终于落下沾湿了枕头。
“你连骗骗我都不肯”,他那声音低得只有自己听见。他晓得泰民比一般的男人似乎更强硬,这一点深深吸引着他,又毫无可能地拒绝着他。
他不会因为同情而施舍自己的爱情。
“可是,如果你当我是一个可以依靠的哥哥,这种时候,我也还不至于袖手旁观”。他从警方的电话里了解到智信的身世,他自小从孤儿院里长大,身边没有一个亲人。
“谢谢你”,他始终背对着他,话在嘴边,也不过是吐出这样的三个字。
“医生说你没有大碍了,”泰民这才发现手机里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消息,那是智信发来的,“抱歉我没有看到你给我发的消息。”
那时候,他还同焘宇一起在海阔天空地闲谈。而另一个肝肠寸断的人,却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
“你真傻。”
“是啊,我真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