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溪简单用了些早饭,正在柴房忙着收拾背篓与药锄,便听见胡木的声音从院中传来,“溪,阿爹说你今日上山?我也想去。”
“柴房呢,”陈溪大声应道:“去可以,但不许喊累。”
“哎呀,谁喊累了,我不会喊累的……不就几次嘛……”说到最后,胡木的嘟囔渐渐低了下去,手不自觉地开始抠起柴房门口那幅苍劲有力的春联。
陈溪调笑着收拾好背篓,刚一转身,便见胡木正描摹着春联上的那几个大字。他缓缓踱了过去,“……那个,阿木,你真的不打算入仕吗?”
陈溪觉得,当年胡叔把胡木送去书院,定然是抱着份期许的。可在自己不读时,胡木也跟着一块儿回来了,他总觉得胡木是因为自己才弃读的,因而心中一直都有些愧疚。
胡木顿时瞪大了眼睛,仿佛才认识他一般,完全没料到陈溪会突然提起这个话题。
溪啊!你是认真的吗?
当年咱俩那功课,可是一个倒数第一,一个倒数第二啊!
当然,这话他不想说,太扎心了,他永远都忘不了夫子那恨铁不成钢的眼神。
“我……我就不考了吧,而且阿爹以为我不知道呢,其实他是担心你一个人会害怕,才把我也送去的。”胡木微仰起小圆脸,带着一丝莫名的倨傲。
我早就看穿了哦,真以为我笨呐!
胡叔一家对自己好,陈溪是知道些缘由的。当年胡叔深入山林,不慎遇到野猪,伤了腿,接连看了好几家大夫,都是连连摇头说无能为力。在他陷入绝望之际,是阿爹帮他重拾希望,治愈了伤腿。
但陈溪怎么也没想到他们竟会做到这一步,心里顿觉暖洋洋的,“那等我以后有了钱,我便开好多好多铺子,然后阿木你来当掌柜。”
“掌柜?”胡木想了想,随即嘴角越咧越大,“哈哈哈,好,我给你当掌柜,那我就是胡掌柜喽!”
陈溪锁好门,两人说笑着还没走出几步,便瞧见不远处有几位行色匆匆的村民朝着哪里赶去。正疑惑着,其中有人眼尖,瞧见陈溪,便立马凑了过来,“陈溪啊,你二伯娘,她娘家来人啦,听说还打起来了呢。”
那人笑嘻嘻地说完,便急切地离开了,生怕错过好戏一般。
“诶诶,小溪,咱们也去看热闹吧,多好玩儿啊!”
陈溪看着胡木那望眼欲穿的模样,不禁笑道:“你去吧,我不爱凑热闹。”然后还不忘叮嘱他,“记得站远些,小心别被波及了。”
“哎呀,知道知道,回来我给你讲故事哈!”胡木一边应着,一边迫不及待地像只花蝴蝶似的飞入了人群。
陈溪轻笑着摇了摇头,继续往山中走去。
*
如今已是三月,春光融融,阳光照在身上也愈发暖和。
宋玉盘悠然地靠坐在虬枝盘曲的枝干上,吃着果子假寐。
昨晚他有些失眠了,天刚放亮,他便以建马棚为由,随意用了两口便匆匆出了门。然当他路过陈家院前时,还是不由自主地放缓了脚步,心中涌动着一股莫名的期待。
可惜,期盼中的身影并未如愿出现。
失落的他顿觉索然无味,连原本修建马棚的初衷也给忘了个一干二净。跑来摘了些小红果,就近找了颗树待着了。
多年后再次上山,昔日的种种回忆也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回想那时在林中追逐嬉戏,演武修心,仿佛还是昨日的事。
自己印象中的玉树,明明还是幼学之年的模样。如今再见,却已是懂得谈情说爱的翩翩少年了。
也不知那小子眼光如何,若是自己……
“人品自然要好,不过若是自己喜欢,些许瑕疵也不是不能接受。”
“眼睛嘛,最好大一些,这样跟自己哭闹起来,水汪汪得多惹人怜。当然,自己定是不会叫人哭的。”
“鼻子稍微挺一些,诶?就如那人一般!皮肤也如他那般莹润便好。”
“腰嘛,看着挺细,好像很好握的样子……”
宋玉盘这般想着,心中莫名生出一股砰然心动的感觉!
同样来摘果子的陈溪,忽然察觉到一股灼热的视线。他心头一紧,以为这边被野兽误入了,直至发现那抹视线来自附近的一颗树上。
陈溪紧紧地握着手中的药锄,眉头微微蹙起,流露出一丝戒备。
“皱眉就不乖了,不要皱眉!”
还在放空中的宋玉盘,眸光渐渐凝聚,飘忽的思绪也逐渐回笼。待看清树下正瞪着他的人时,他顿时感到虎躯一震,惊悚中又带着一丝惊喜。
“你……你活啦 !?”
陈溪脸唰地一下就黑了,这人什么意思?
长得人模狗样的,脑子好像有点问题。
意识到此人并非他的幻想,而是活生生的现实,宋玉盘的心情瞬间被掀起了巨大波澜!
他立即从树上跃下,见那人默默地往后退了两步,强压下按捺不住的嘴角,连忙解释,“抱歉,在下并非有意窥探,只是方才在树上沉思,一时入了迷。如有冒犯之处,还望娘子见谅!”
说着,他还行了个恭敬的揖礼,举手投足间充满了尊重与诚意。
可躬着身的宋玉盘,等了许久也未得回应。他没忍住偷偷抬眼一瞄,却见那人的脸色已然快黑成炭了。他愣了愣,仔细回想了下自己方才的话。
挺诚恳的呀,怎么还给人说得更气了?
他懊恼地皱起眉头,嘴唇微动,想要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能嗫嚅地唤了声,“那个,小……”
“你才是娘子呢!”陈溪顿时火冒三丈,可眼前的男子高大壮硕,他好像打不过。
望着眼前人气愤地紧握成拳,宋玉盘如遭晴天霹雳。
还……还真是男声啊!?
视线不由自主地往下瞟了瞟,虽有些小,确实是有喉结的。
“雌雄莫辨”这个词,第一次在宋玉盘的生命中映照成了事实,这让他不免感到惊愕!这若是换上裙裳,挽个发髻,妥妥的小娘子一枚啊!
一大男人,脸长成这样,你这不欺诈嘛?
当然,这话宋玉盘不敢说,可这也不能全然怪他吧。
“呃,实在抱歉,方才误以为足下是为了方便上山故意女……呃不是不是……哎呀,总之是在下失礼了,竟说出如此唐突之言,一切都是在下的错,还望小郎君莫怪!”
陈溪怒瞪了他一眼,背起背篓,毅然扭头离去。
此人有毒,避之!
宋玉盘哪肯放过这个机会,他忙不迭地厚着脸皮跟上,目光不经意间瞥见陈溪背篓里的果子,语气带着些讨好,“诶?你也喜欢吃这果子?”
说着,他拿出自己荷包里早上刚摘的,一并递了过去。
见人不理睬自己,他也不气馁,直接拿起一颗在身上擦了擦,递到这人嘴边。
眼前的果子让陈溪一时错乱了,他停下步子,思绪如流水般缓缓回溯。原是年幼时,小虎哥哥也曾这般喂过自己,忽然间就红了眼眶。
他那会儿还小,懵懂无知,只觉得那人好看,却从不知晓那人家住何处。
长大些后他才得知,原来村里根本没有叫小虎的人。
望着眼前人逐渐凝起泪光,宋玉盘的心突然扑通跳个不停。在心里暗骂了自己一声 ‘禽兽’,他缓缓开口,“怎么了,你别哭啊,可是不喜欢?你若不喜欢,那我们就不要了。”
手一扬,手中的果子便如同那断线的风筝飞了出去。
沉浸在回忆中的陈溪,还未及开口,便见这人竟将他钟爱的小红果猛然扬出。这一幕令他大为光火,怒火瞬间点燃了陈溪心中的平静,他气得拔腿就跑,再也不想与这人多说一句话。
“喂!你别跑啊,那边危险!”宋玉盘声色俱厉,连忙迈开大长腿追了上去。
跑了许久,陈溪才从怒气中回过神来。喘息未定间,他抬头四顾,这才愕然发现自己竟然跑错了方向,误入了后山的深林之中。
周围树木参天,茂密的枝叶遮住了天空,林间幽暗而寂静。
陈溪心中一紧,不由想起胡猎户曾对他与胡木的反复叮咛:上山可以,但是绝不能进入深林,那边是猎户们打猎的地方。
想到这,陈溪不由得打了个寒颤,那这边野兽岂不是很多……
他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小心翼翼地、慢悠悠地挪着脚步。
忽然,一股大力将他拽了过去。他猝不及防,被那股力量牵引着撞向了一个硬邦邦的胸膛。那一刻,他只觉天旋地转,脚下骤然一空,双手不由自主地紧紧攀附着眼前之人。
鼻子酸疼!
陈溪蹙着俊眉,揉着鼻尖,微仰着头怒瞪了罪魁祸首一眼。
宋玉盘的眼中闪过一丝笑意,他竖起一根手指,对陈溪做出嘘声的动作,示意其噤声。陈溪这才恍然惊觉,他们此时正栖身于一棵参天古树上。
而不远处的草丛中,窸窣作响。
不多时,一头憨态可掬的小野猪窜了出来。它浑身覆着细腻的棕毛,拱着鼻子径直来到陈溪方才站立的地方,似乎在闻着什么。
陈溪庆幸之余,又鄙视地瞥了这人一眼,长得人高马大的,竟然会畏惧一头小小的野猪。
宋玉盘读懂了这抹轻视,他也不恼,他自然是不怕的,不过这附近说不定会有成年野猪出没,有眼前人在,他确实不敢轻易冒险。
而且这人因为害怕,正紧紧攀附在他的身上,他也顺势揽上了腰身,心安理得地吃着豆腐,畏惧一下又有何妨?
良久——
“喂,野猪都走好久了,你怎么还不下去?”
宋玉盘原想着能赖一会儿是一会儿,这份难得的亲近,竟让他生出了一丝不舍。可人家主动提及,纵然他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继续装作没看到了。
只见他揽着陈溪轻盈一跃,稳稳落地。
“我不叫喂,我叫宋玉盘,看你应该比我小,你可以唤我玉盘或是玉盘哥,随意就好。”
陈溪一愣,“你就是宋玉盘?”
这人回来了?
宋玉盘一直都是观溪村的热门人物,几乎每年都会成为村民们私下热议的话题。陈溪也曾在无意间多次听到过,每次他都会被深深吸引,觉得此人不顾个人安危,心怀大义。
村民们倒也没有恶意,只不过是为宋家大郎今年又没回来而感到惋惜,也从不会在宋家人面前提起。
“你这话,问得我心里有点慌啊,我以前该不会欺负过你吧?”宋玉盘风趣道。
“没……没有!”得知眼前人便是自己钦慕过的宋玉盘,陈溪不禁有些紧张,原本平静的神情瞬间变得拘谨起来,“呃,那个,我叫陈溪,也是观溪村的,方才多有得罪,还望玉盘哥莫要见怪。”
“你是陈溪?!”宋玉盘惊呼。
陈溪这句话说得并不清亮,但在宋玉盘耳中,这几个字却犹如那幽谷中的清泉滴水,字字入耳,撩人心弦!
他死死盯着眼前的少年,渐渐地,少年与他印象中的小豆丁逐渐重合起来,一股莫名的情愫开始蔓延。他不由得发出一声欢叹,然后却又蹙起眉头。紧接着,爆发出一阵癫狂的大笑。
陈溪被他那灼灼目光盯得有些手足无措,望着宋玉盘那瞬息万变的脸色,直教他心里发毛。
笑够了的宋玉盘,慢慢敛起了神色,意识到小豆丁似乎并未认出自己,心里涌起了一股捉弄之意,“走吧,哥哥先送你回家!”
陈溪莫名地点了点头,连宋玉盘接过他的背篓都未曾察觉。
宋玉盘这一路走得极为谨慎,他不停观察着地面的痕迹以及周边动静,时不时还要偷瞄一眼身旁之人。
啧~长得可真好看!